只要不去想,什麼事都沒有,剛開始他被這咒言折磨得死去活來,後來學乖了,懂得克制,懂得如何自保,懂得截斷混亂的邪思,然後,他就不會犯頭疼。
可是這一次,連自己也不明白,除了方才故意想試驗一下外,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動過念頭了,好似遺忘最初的計略,他輔助她鞏固沈家基業。
他悶哼著,「書姊,我午前約了一名北方商人上府里來,要談長白山東側人參采掘權的問題,午後和廣記馬老板、龍鳳祥的金先生有約,晚上三笑樓守拙廳擺宴,是常老太的壽辰,我得過去送份禮、露露臉。」
曉書嘆了口氣,將他的身于壓回床鋪。「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啊你,給我好好待在床上,這回我可不听你了,病得這麼重,我已要阿俊請大夫過府,你乖乖給大夫好好請察,再好好將藥喝下,安安穩穩睡上一覺。」
「可是——」可是他的病不是用藥就能醫好啊!
「沒有可是,只能回答『是』。」
他還想抗議,門口傳來細微的聲響,就見男孩去而復返,他彎著小身子,兩手推滾著地上的東西,來到門檻處,他揚聲興奮地喚︰「娘!我跟香菱兒要了一個花瓶,她說要找福哥幫我扛,可是我等著,他們都沒回來,我就自己搬來了,呵呵呵……因為好大,我搬不動,我用滾的。」
「小少爺、小少爺,那花瓶你——啊——」
香菱和福哥匆匆跑來,氣喘吁吁,瞧見橫滾在地上的瓷器時,香菱丫頭翻白眼、差些厥過去。
「小少爺,我的小祖宗啊,那可是唐朝的古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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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沈家鋒少爺得的是風寒。
大夫來到一瞧,還納悶著怎會延遲這麼久才看診,病患都開始發燒了。
曉書見他情況轉劇,心中委實難以放下,她待在他房中,直到大夫開出菜單,阿俊按著單子抓藥回來,而廚房亦煎好藥汁端來,強迫他一口口喝下,安頓他睡著了,請丫鬟在旁伺候著。
「書姊,午前有個約……我要去談……采參長白山的……」他胡亂囈諳,偏過頭,似乎又睡著了。
曉書搖搖頭,拉攏他的棉被,適才,家中僕人來報,說那名商人已達府中,她實不該怠慢人家,又加上是首次會面,但鋒弟的狀況實在教她擔憂。如今,就是她與他兩姊弟支撐著沈家的一切,那些血緣上相干與不相干的沈家人全讓她趕出府里。
說「趕」,一點也不為過。
八年前,她痛失所愛,那名獸化人形的男子在她懷中散去,一段奇情卻不磨滅,永遠、永遠地長駐心底。曾以為自己會跟隨而去,像沈家庭院中那一對鶴鳥,該是成雙成對,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活不了。
然而,她心中有他的情,肚月復中遺留著他給的愛,一個小男孩,可愛聰穎,有著似他的柔軟黑發和清明炯亮的眼神。
她活了下來,一股力量支持著自己,卻清楚意識到,絕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籠罩在危機里,那些人,一個個,奪她所愛的人,她誰都不能饒。
爹親當初分給各房的錢,已足夠那些姨娘終老,她只在西郊買下一棟宅子,給大娘姚氏一個居所,至於其他那些手足,她理也不願理,大宅地契在她手中,爹的留書中也已指明,她有權決定沈家人的去留。
後來曉書知道了,原來一個人無論多軟弱、多縴細,一旦起了心機,就什麼都簡單,沒有達不到的目的。
她眼眸染著哀意,幽幽輕嘆,知道自己雖已頓覺,但這醒悟畢竟是慢了……太慢了……
***
桌上的茶不知換上第幾杯,那丫鬟好似很過意不去,又不知如何說明,只拿著歉然的眼偷瞄著他。
他不在意地揚了揚嘴角,環視四周,前廳的擺設沒什麼改變,只是多了幾只花瓶,瓶中花清新嬌艷。他立起身子,步伐往外踱去,跨過門檻,那丫鬟緊張了,怯生而恭敬地說︰「公子,您、您再等等,我家主子很快就出來了,您……」
「我坐得悶了,在庭院逛逛,你別緊張。」他回頭安撫,笑了笑,踏步而去。
景物未變,人事已非。他嘆著,心中卻像感激,今日能以真實的人身重回,全拜那真人以靈氣浸治地殘破的元虛,以及蓮花化身的法術。
這一別,他不知時日,回到人世間,才知過去了八個年頭,他與她呵……就這麼分離整整八年的歲月,不知她可安好?
繞過大道,轉到青石板的小徑上,小亭依舊在,淺淺水澤依舊在,卻見一個小男孩在草地上對住一株樹仰頭張望著,春天的暖陽撒在他的發上,黑得玄亮。
斟酌片刻,男孩兒竟抱住樹干,使著吃女乃的力氣,像壁虎一樣,慢慢、慢慢地縮著身子往上移動,途遠看很可笑,他在樹干上成一個「大」字型。
不由自主地,彷佛被一股力量控制住,他筆直朝男孩走近,雙手交握於胸,仰著頭輕聲出口,「你在做什麼?不怕摔下來?」
「哇!哇——」他不用怕了,因為已經摔下來了。
唔……還好還好,有人抱住他,沒事沒事,呵呵呵……睜開眼,他對住男子笑,突然出現一個高大陌生人,他也不怕生分,眼眸明光流動,「叔叔,你怎麼在玄兒背後嚇人?還好你抱住我,要是我受傷,娘又要哭了,我怕她哭,因為她哭完就要罰我啦。」
這瞬間,男子說不出話,一口氣梗在胸臆,上不去也下不來,他發怔地盯住懷中的小男孩,似曾相識的眼瞳,似曾相識的眸光,似曾相識的柔軟黑發,而眉似她、鼻似她、唇亦似她。還有……他垂在胸前的狼牙墜!
男孩見他眼光直盯住自己,隨著他的視線,原來是在瞧他的狼牙項鏈。
「呵呵,叔叔,這是真正的狼牙喔。」他獻寶似地比了比,而後好像想起什麼,小濃眉一皺,趕緊將狼牙塞入衣襟中,不讓它再掉出來。「不能教娘瞧見,娘好奇怪,每次就對著我的狼牙猛掉淚,哭得鼻子紅通通的。」
「這狼牙……是娘給你的?」他屏氣問,目中精光流轉,不願錯過男孩任何一個表情。
「嗯。」他點頭,清朗道︰「還好給了我,我把它藏在衣服里,不讓娘瞧見,她就不會哭了。」
天啊!天啊!他雙目瞠大,手臂抱緊怕壓傷他,放松又舍不得,心跳如擂鼓,天啊!這是怎樣的狂喜!怎樣的驚嘆!
「叔叔,你、你怎麼也哭?」大人很怪呢,怎麼見著狼牙就哭?!「叔叔,不哭不哭,娘說,男孩子要勇敢,不可以隨便把眼淚彈出來。」男孩近近瞧著,小臉有些困惑,手指不由得伸出去,在他臉上輕拭,邊苦惱地問︰「是不是我掉下來時壓痛你了?」
他猛地抱緊男孩,急切地道︰「沒有,叔叔不痛,一點也不痛,是因為太高興了。」他稍稍推開他,端詳小小臉蛋,問︰「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沈念玄。今年七歲。我會背唐詩、會打算盤、會記帳,最愛吃餃子和香腸,最喜歡娘和小舅,嗯……還有香菱兒、何嬤嬤,和隔壁張家的巧心妹妹。」他一古腦兒全說了。娘告訴他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可是這個叔叔好好玩,把他壯壯的小身子抱在懷里,又無緣無故的流淚,奇怪又好玩,一點陌生的感覺都沒有哩!所以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他偷偷戳了戳男人的胸肌。哇!好硬、好壯喔!苞娘軟綿綿的兩坨差很多耶。心中羨慕得不得了,他就是想變成這樣雄壯的男子漢,把娘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