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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香菱幫您擦干頭發。」小丫頭放下手中托盤,由一旁的架上取來干布,攏著曉書剛經沐浴、帶著濕潤的黑發。「香菱端來一些粥,是廚房特別為小姐做的,先放涼,待會兒容易入日。」
「我沒什麼胃口。」她翻看手邊帳冊,頭抬也沒抬。
此次長白山地遭難,采參隊幾要全軍覆沒,今年的參貨是補不齊了,得想些變應的方法,還有那些罹難者的家人,沈府自要撥些銀兩好好安頓,進些人道,因此在帳務上的安排,她得好生研究,再建言給爹爹。
鼻尖傳來入了漢藥炖煮的粥米氣味,她秀眉不由得輕擰,香是香,但她已連著吃了好幾日,再香也變得厭惡。
香菱手沒停,上上下下探弄著她的發,長發披散,覆蓋曉書小小的肩胛,她的臉小而白皙,如今瞧起來則更添清瘦。
「沒胃口也得吃,吃下多少算多少!自從小姐歷劫歸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吃東西怎行?!老爺和何女乃娘千交代萬交代,您若不吃,香菱可就慘啦!」
「唉,好香菱,你替我吃了吧。」
「不行、不行,昨天我吃、前天也是我吃、大前天香菱也替小姐解決了大半盅,不可以了。」粥雖是用珍貴藥材熬煮,但畢竟是藥,太補了,她沒病沒痛,健健康康的,再繼續這麼吃下去,遲早流鼻血。
曉書讓她的語氣逗笑了,正待說話,房門外有人影閃過,一顆小頭顱怯怯窺探著,又縮了回去。
「鋒弟,怎麼不進來,你跟誰玩躲貓貓嗎?」她微微揚聲。
門外靜默片刻,一會兒,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跨了出來,手扶在門邊。
「鋒少爺,您、您這是怎麼回事?!」香菱瞪圓眼,嘴張得大大的。
曉書亦是一怔,放下冊子緩緩地立起身來,視線不離男孩。
「杵在門邊做什麼?還不快進來?你、你跟誰打架啦,怎會傷成這模樣?!」她問,語氣中擔憂之情勝過責備。
男孩遲疑了會兒,才一跛一跛地走了進來,華麗的衣衫全沾著塵土,膝上和手肘地方滲出血點,臉龐還好,只有額角和下巴幾道擦傷,衣襟撕裂開來,頸部亦有傷痕。「香姊……」他喚了一聲,嘴中也有傷,竟跟著流出血來。
曉書見著倒抽一口涼氣,趕緊將他壓坐在椅上,回頭對丫鬟交代︰「香菱,快請大夫去。」
「是。」
「不要!」他喝住丫鬟的腳步,稚音中有超乎年齡的沉定,「我不要看大夫。」
「鋒弟……」她咬著,隱隱約約猜出發生何事,以前也曾有過,可是沒這回嚴重。那些娘娘和兄弟們呵,又來相逼相煎了嗎?對付她一個還嫌不痛快,連鋒弟也不放過,他才八歲呵……
只因他是六姨娘所出,而爹一門心思都在六姨娘身上、為她痴迷,所以……所以……就對著一個孩子下手?!要他不安寧?!
此時此刻,她不由得埋怨起爹親來了。
男人為什麼風流?既對一個付出真情,又如何將心分割開來,分賞給第二、第三,甚至是無數名女子?
「香菱,不用請大夫了,也別張揚,去內房幫我取來救急的藥箱,然後換一盆干淨的溫水過來。」他來尋她,表示他對她的信任,而自己這微薄而可憐的力量,能不能保護兩人?唉,她只能盡力而為。
「是,小姐。」香菱福了福身,匆匆準備去了。
趁此時,曉書仔細端詳他的傷,有意無意地問︰「六姨娘呢?你沒讓她知道?見著你這個模樣,她一定很難過。」
沒料及小男孩竟冷哼一聲,抿了抿唇冷淡地說︰「她何時管過我了?!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她的親娘早逝,無法在身旁守候,而他的親娘卻對他視若無睹,將心思點點滴滴花在如何留住男人的伎倆上,那個男人,正是她與他的親爹。
聞言,曉書心中疼惜,他還這麼小,就得面對沈府里的洶涌波濤,半點防御能力也沒有。瞧著他倔強的面容,她撫著他的頭,靜靜道︰「往後吃了悶虧,教人欺負,別悶在心底,你可以將事情告訴書姊……我們在一起,就不怕他們。」
「沒人欺負我。」他反駁,幼小臉上閃過桀驚不馴,擱在膝上的手瞬間握緊。「我只是摔倒了,沒人欺負得了我。」
「鋒弟……」曉書心痛,好想擁住他,不知他以往在那群同父異母的兄弟間吃了多少苦頭,怎會磨出如今的性情?!
爹,她的親爹呵,她真想恨他了,真想沖出去大聲狂喊,將丑陋的一切全數揭開,撕裂這相安無事的假象。為何要忍?為何永遠處在挨打的角色?若非爭個頭破血流不可,就光明正大的來吧!
曉書忽地站了起來,才邁出一步,袖子讓男孩扯住。
「書姊,不要。」他靜靜一句,竟看透了她,年幼的心老成得驚人。
她掉回頭,胸口激動的起伏漸趨平綬。
此時,香菱打來一盆淨水,也抱來了常備的藥箱子。「小姐,香菱替鋒少爺瞧瞧吧!」
「我不要你,我要書姊。」他緊緊扯住女子衣袖,臉龐揚高,孩童該有的稚氣乍現,「書姊幫我瞅瞅,我腳跌得好痛。」
「唉唉,鋒少爺,這是怎麼跌的?!您是不是同誰打架不敢說啊?」香菱擰著巾帕子,倒不覺房中氣氛怪異。
「我向誰打架啦?!你要敢將此事告訴誰,我立馬撕爛你的嘴!」他邊說邊揮舞拳頭,像個被寵上天的小霸王。
「香菱,你先退下,這兒我來即可。」曉書接過巾帕。
「叫你走你沒听見呀?!走!走!」他壞脾氣地趕人。
香菱應了一聲,終於退下,離開時,身後還傳來男孩惡聲惡氣的警告。
然後,房中又剩姊弟兩人,他神情陡轉,沉靜如一攤死水。
面具。
曉書看著、想著,眼眶泛起潛意,她重新坐下,輕輕地道︰「鋒弟,往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好不好……」
她可以教他許多的東西,將商場上的觀念灌輸於他,他是男子,若學會經商知識,可以出去談生意、做買賣,拋頭露面、與宴酒樓都不會遭異論,不像她是一個姑娘家、還殘著一只手,這個世間對女子是苛刻的,縱有才能又如何?!她將引導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當有朝百他長成大鵬時,就能護衛自己了。
「好不好?」她復問,輕柔堅定,一面用巾帕拭掉他滿臉的灰土,小心翼翼處理額上和下顎的擦傷。
「嗯。」他點頭,用力地點了點,雙瞳中迸發銳光。
曉書無言笑著,垂著頭繼續為他清理其他傷處。
靜默片刻,他忽然問︰「你脖子上掛著的是什麼?」
「什麼?」她征了征,很著男孩的視線往下瞧去,停在自己的胸前。「喔,你說這個——」
「瞧起來好像狼牙,誰給你的?」
誰給的?是那名獵戶嗎?
對那個獵人已無大多印象,只記得他好高、好壯,像一只手便可將她擊斃,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勢,然後是他的雙眼……他有一對奇特的眼,是野蠻的、侵奪的,別具深意的。
真是他給的嗎?曉書咬著唇,心里亦不確定。
那日清醒過來,她月兌去衣衫沐浴時,便驚見這條綁著獸牙的項鏈掛在頸上,而獸牙還垂墜在中衣里頭,貼著自己的抹胸,登時又疑又羞,可是又不敢詢問旁人,連女乃媽也不知情。
原先她將它取了下來,想丟掉又狠不下心,總覺得有種牽扯,連自己也說不明白,便這麼戴著。方才沐浴完畢,是她忘了將獸牙辣藏人衣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