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長白山地最後一場大雪,雪融了,萬物就蘇醒了,若等到春臨再出發,長白山地上的好貨色會教其他采參隊取走的。」大漢似乎有些兒受不住女乃媽,這一路上,他已听夠這老太婆的叨煩,他背對著雪光,瞧不清神情,但回話的語氣雜著淡淡的不耐。
「吳師傅。」女孩兒輕軟地喚了一句,引回他的注意。
「小姐有何吩咐?」
曉書笑了笑,「吩咐不敢。采參搶期,這事您是老師傅了,我和女乃媽離開沈家,長白山之行都靠您關照,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吳師傅不必過問於我,自個兒決定便行,呵呵……即使問了我,我也不知道呵。」
「哦、呃……是,我知道了。」沒理由怕她,一個小泵娘而已,他想著,又覺得那感覺不是怕,卻是自然而然地心生恭謹。假咳了咳,他繼而道︰「那就委屈小姐在野地過宿一晚,小姐毋需擔憂,夜晚生起營火,我會派人輪番守夜,隨隊的幾名獵戶都是拔尖兒,大虎大狼都獵過幾只,有他們在,倒不怕遇上什麼猛獸。」
一開始得知她要跟隨,心中有千百個不願,可他是拿沈家錢財,以高價長期受雇於人的,能說些什麼?!只好讓她跟著來,還外帶一個老媽子。
他已有心理準備要去面對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忍受她的無理取鬧、頤指氣使,但事實卻超出預料。這一路北上,風霜苦雪的,她倒是自得自在,偶爾還听她哼著小曲兒,或乾脆掀起窗簾子,馬隊一邊行進,她邊與靠近車旁的誰說話,問的全是北地的事物,興致勃勃的,連那老媽子的啐念,也讓她有意無意地擋將下來。
「有吳師傅守著,我和女乃媽可安心了,定能睡個好覺。」
「打出京城,何時好睡過?」女乃媽仍是叨念,後頭還自言自語了一番,聲音細碎,听不出念些什麼,直到吳師傅告退,車外傳來男人們指揮吆喝的聲音,她臉色還沒回溫。
「好女乃媽,別生氣了,就一夜而已,若怕冷,咱們靠在一塊兒,我這兒還有小火爐呢。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溫溫暖暖的,多好?」她軟軟倚向婦人,知道這伎倆屢試不爽。
「我生氣也是為你。」說著,揉著女孩兒一只女敕手,那手掌小得可憐,瑩白得近乎透明,軟女敕軟女敕的。「都十四了,又許過人家,還與一群大漢子同行同住,這事要傳回京城教陶府的人知曉,定要鬧風波。」
陶府和沈家,在京畿算是門當戶對。
論財力,從商的沈家略勝一籌;論威勢,陶府老太爺與老爺均官居要職,又受聖上踢居宅第,自然是顯赫了些,而一邊有財、一邊有勢,也不知怎麼牽扯的,曉書才滿月,便與陶府孫少爺訂下鴛盟。
許多事由不得已,她並非離經叛道之徒,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在出嫁前,總是想到外頭走走,瞧瞧不同的事物,這願望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大了點兒,因此,她格外地珍惜這份難得。
「往後嫁了人,你就得讓一堆規矩管著,女乃媽真怕你這性子呵……」她撫著曉書的黑發,緩緩嘆息。「你啊,外表柔弱,內心偏生剛強,你那些個兄弟可沒誰比得上,唉,你啊你,該為男兒身……」她話中有話卻不挑明,只將她像小孩童似地攪在胸前輕輕搖晃,幽幽又嘆,「我可真怕你這性情……唉……」
曉書不說話,唇角微揚,眼眉垂著,視線留駐在自己的左手上。
那一截白皙露出裘衣之外,異常的小,五指無力地蜷縮著,下意識地,她以右手扳開它,掌心對著掌心握著,大小差距將近一倍,感覺自己的右手握住一個小小孩的軟荑,而非自己的左手。
她是天生殘疾,算是廢人了,能憑著家族財力攀上官家姻緣,一生吃香喝辣、富貴榮華,安安穩穩當個官家徐少女乃女乃,還能不知足嗎?
她笑,秀眉卻淡擰著,悄悄拉下裘衣,蓋住那永遠長不大的手。
***
這一場災難來得突然,教人措手不及。
在吳師傅領著大家落腳的山拗處,不是遭狼群圍困,也沒有猛虎咆哮山岡,夜半時分,大雪已止,由黑暗處來了一批打劫過路的搶匪。
面對凶悍又為數眾多的匪徒,再頂尖的獵戶也要心慌。
見他們驅著大馬力起力落,不由分說已砍下一人腦袋,采參隊中許多人見狀嚇得四處竄逃,哪里還顧得了他人?!登時,雪地山拗上,叫吼和哀嗚夾雜馬匹嘶叫震破夜的寂靜,淒厲得如惡鬼降臨。
「殺!留下馬匹,不留一人!」
尋常搶匪劫了財物便走,很少做得這麼絕的,听到這聲吼叫,曉書想沖出馬車,腰身偏讓女乃媽抱得死緊,硬是拖了回來。
「女乃媽,你躲好,我出去瞧瞧!」她試著扳開腰間的手。
「不、不!讓他們瞧見了,還能活命嗎?你給我乖乖待著,哪兒也不許去!」女乃媽顫抖說著,臉色蒼白如鬼,死命將曉書拖進角落,隨車的書籍包袱散下,將她身子遮掩住了。
「女乃媽,我不許你去!」情況陡轉,換成她抱住女乃媽的身軀。
「我不去,我擋在車門旁,他們見我一個老太婆,不會開殺戒的。」說這話,連自己也不太相信,可現下無處可躲,她總要護著她的心肝兒。
忽然車簾子一掀,眼前的景象教車內爭執的兩人怔然。
營火映著雪光,也映著刀光,那些惡人騎著馬追逐奔逃的人,長臂舉刀一起一落,就是人命一條,毫無手軟。
「小姐,我來駕車,你捉緊了!」吳師傅匆促交代,簾子復又垂下,還不及轉神,馬車已跑了起來,跟蹌又歪斜地在雪地上求生。
「女乃媽……曉書累了你了……」
「都什麼時候,還說這些?!」她用力抱住女孩,「他們要是敢傷你一根寒毛,我、我同他們沒完沒了!」
隱約听見有人追來,思及方才殺人那一幕,曉書心抖了起來,只求上天可憐,讓馬車別教那幫搶匪趕上。
「女乃媽,一有機會就逃命去,不要管我了。」她喊著。
此時車身猛力一震,听見重物連續擊在車板的響音,窗簾子讓狂風吹開,先是一柄大刀刺了進來,婦人忍不住驚呼,和曉書演進角落。
車里頭傳出女人家的呼聲,車外騎大馬追趕的人似乎無比歡愉,他發出一聲長嘯,繼而狂喊︰「貨在車中!」
曉書怔了怔,想著他意指何物,卻見大刀抽回,探人的是一張丑臉,沖著她笑得詭異,不再多想,她雙腳朝他臉上踢蹬,那漢子始料未及,結實地吃上一記,險些摔下馬背。
風中听到他連聲咒罵,這下子他已有了提防,不一會兒,大刀又砍了進來,料準她們縮在角落,好幾次都快刺中女乃媽的肩背。
曉書又急又氣,趁刀子砍入木板縫中不及拔出,她掙開女乃媽的懷抱,小身子撲向前去,緊緊扯住持刀的腕臂,口一張,兩排牙狠狠地咬下。
女乃媽發出震天價響的驚叫,圓滾的身軀正欲撲去,那馬上的大漢竟丟下刀,反手如住曉書的衣領,瞬間將女孩兒家瘦小的身子提出車窗。
「小姐!小姐哇啊!」劇烈的顛簸將婦人震倒,她往後倒栽,後腦勺敲到硬物,人便暈厥過去,任著前頭不知情況生變的吳師傅駕車奔逃,沖入漠漠雪原。
逮到一個女娃兒,那丑臉大漢似乎頗覺滿意,馬連登時慢下,他沒把曉書放在眼里,正是犯了致命的錯誤,才眨眼,銳光閃過,跟著胸前溢出熱呼呼的液體,定眼一瞧,竟是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