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忘了我吧,我不再記住你了。」結束前最後的一句,她說得輕巧,卻如利刃當面刺來。
不敢多看他痛苦的面容,她湊碗至唇邊,打散那朵再難維持的淺笑,不許自己哭,她仰頭飲盡清澈。
忘川的水流過她的四肢百骸,好似陶家村那彎小河,潺潺流動,帶走許許多多的歲月,再不返回了……
見著這幕,文竹青雙掌緊握再緊握,寒著一張臉,目光幾要將她瞪穿。
是她教他識得情愛,如今心弦顫動不止,她卻從他身邊走開,這算什麼?!口口聲聲說是為他,果真如此,她不會這般殘忍。
沒有記憶,往後,她將他由腦海中除去,而自己擁有下一個千年,和無數個千年的歲月,卻是如何?!卻是如何?!
呵呵……是相思難平,永遠地沉浸在過去。
「碗給我,對,別想太多。」那老婦仍勸哄著,一手取回木碗,一手則指著盡頭處的石壁,「好孩子,別怕,走過去吧,一進去,你就舒坦了,什麼也記不得,什麼也毋需記,都舒坦了……」
石壁經她一指,細細的微光透出,然後光線愈來愈亮,開成一道門。
「孩子,去啊,去吧……有人在那頭等著你……」
瑤光有些恍惚,搖搖晃晃地走著,瞧瞧自個兒的腳,又瞧瞧那扇門,心中有一抹空虛,彷佛失去了什麼。
竹青、竹青、竹青……有一個男人,他叫竹青……
她想著,努力想著,每跨出一步,心就擰痛,她下意識抬手搗住,只記得那遙遠遙遠的鈴音,破雲穿霧而來,還有笛聲、那一叢翠綠的竹……
「竹……青……」白衫飄搖,她記不清那張臉,模模糊糊的,感覺自己在瀑布底下,好多的水將她沖淋得抬不起頭。
男人听見那聲破碎的呼喚,震得心魂欲制,他強忍著,壓制得牙已咬出血來,雙目狠利地瞪著,眨也不眨。
還不是時候,再一點點,只差一點點的距離。他見她慢慢地靠近那道門。
「孩子,別想了,忘了吧,只管住前走,什麼都是空的,記不起來,也沒道理去記……去吧,快去吧……」
那道門光亮得幾要人睜不開眼來。
瑤光終於踏進一腳,光線立即吞噬她的小腿肚,身軀些微不穩,她抬起一只手支住門邊,五指已沒入光中。
正在此際,那男子的耐性已至飽和——
他一日為文判,就絕不能與你在一塊……
他記得天帝的話,並感謝他無意間的提點,讓自己找到要去的地方。什麼陰冥判官、什麼加封仙品,誰要誰拿去吧,他半點都不留戀,只要拋棄這一切,他就能擁有她。
然後,所有的隱忍、所有思量、所有的計謀便在瞬間引爆了。
趁著兩旁天將松散力道,他發力震開,順利將他們逼出尺外,接著身軀如滿弓疾發的箭,挨近盡頭那道光門。
「瑤光,我和你在一塊了!」他由後頭抱住瑤光,兩人倏地遁入耀眼的光芒中,讓閃爍刺眼的亮白包圍……
扁門吞噬了他們,幻化在彈指間停止,仍是一面樸拙無奇的石壁,而壁後的光景,只有走入的才知。
片刻沉寂——
「哎喲,可把我折騰了。」一名教文竹青震開的天將起身打直腰桿。
「終於完成這差事啦。」第二個爬了起來,「天帝爺料得柙準,就猜文判官會跟著跳下去。唉,到得最後我根本沒施力,就等著他稍有動靜,我就自動放手,可沒想到他下手這麼重。唉唉,真是挺疼的呢。」
「呵呵呵,那姑娘往里頭走時,我早早就把背貼在牆上等著了。」
「喝,你是看顧那姑娘的,又不是負責文判官。真該換你來試試,省得說些風涼話。嗟!」
「甭試啦,文判官不在,凡間見學去啦!」說到此,四名天兵天將掉頭朝那位望住石壁,尚兀自沉思的老婦問道︰「婆婆,您道,文判官他現下落於何處?能和那個姑娘在一起嗎?」
靜默許久,就在眾家以為不會有答案時,老婦眨著細小的眼,滿臉的皺摺彷佛在笑,沙啞地道︰「欲知結果,問天師去吧。」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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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恭喜天師、賀喜天師!」那只青綠色的小表邊沖邊喊,一個沒留神,教門檻拐得七葷八素,球似地滾在紅柏大漢跟前。
「天師,咦?怎麼移形換位了?」他一骨碌地跳起,尚分不清東南西北,頭頂已挨了一記打。
「我在你身後。」他摺起扇柄再敲一次,疼得小表吱吱叫痛。
「嗚嗚嗚……天師……」以為文判下凡去,晉升為天師的跟班小表會威風八面,豈知上任不到一日,頭頂已連挨好幾下敲打。
「說!」
「喔喔,那個……」差些忘了要說啥兒,想了想才記起,眉開眼笑的。「小的方才打探出來了,是在京畿城南大街上的鐘家大宅。是個女娃兒呢,大幸大幸,還好沒投胎變成男的。哎喲——」頭頂又教扇柄狠狠地親吻。
「閻君敢讓她變成男身,本天師就踩震他的森羅殿,比當年孫老弟大鬧龍王宮更嚴重。」他撐開大扇面,自在輕搖,「呵呵呵……姓鐘嗎?那倒是跟我同宗了,很好很好,此安排很是不錯。」接著,銅鈴大眼瞥向一旁抱頭暗暗哭泣的小表,「另一個呢?快快報上。」
「嗚嗚……呃——」
「再哭,也不會把你趕回地府,宜接進我肚里來,省得麻煩。」
進他肚里,那他不就嗝屁了嗎?不、不、不——
青綠的手掌趕緊搗嘴搗頭,驚恐地跳到一旁,發現旁邊「資深」的鬼哥們,個個都在忍笑似的,嗚嗚嗚……本是同種鬼,相嘲何太急。
硬著頭皮,硬把啜泣聲壓住,戒慎恐懼地說︰「另一個、另一個也在城南大、大街,陶姓人家的宅第啦。」
「咦?!唔——」聞言,天師爪尾眉挑高,掐指一算!忽而哈哈大笑。「這個文老弟啊,本天師里服了他了。選的人家還真恰好,一戶連一戶,近水樓台嗎?哈哈哈哈,好,有氣魄!」
「恭喜天師,賀喜天師,小姐出運啦。」旁邊伺候著的眾鬼們見天師大樂,無不齊聲歡呼。當鬼也要懂點權謀之術、小表之道哩。
「哈哈哈,不只出運,還要出嫁啦。」陰冥一日,世間一年,算算再過個十七、八日,他就要嫁妹子了。呵呵,他說過的,天師嫁妹,沒有嫁不成的。他心中歡暢,來回踱步搖扇,突地眉又擰,想到一件極關鍵的事兒……
「天師,還有啥兒事沒辦妥?小的替您打點去。」一只伶俐鬼蔡言觀色,咚咚地跳了出來。
「嘿嘿!大家圍過來。這是機密,極機密中的極機密,听了只管去辦,辦完了誰也不準記得,知不知道?」他露出凶狠的目光,猙獰地瞪箸。
一干小表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
「好,都給咱圍過來!听好了——」所有以天師為中心圍成一圈,隱約傳出悉悉率率的聲響,「——就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听懂了沒?!」
一干小表瞪大眼,仍是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
「哈哈哈哈,好,現在就去準備東西,眾小表隨本天師拜訪月老兒去吧。」
「是!」大家喊得響亮亮的,可各自的肛腸里都有相同的疑問——
天師不是正義的代表嗎?怎麼……嗯……那個……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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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仙居。
屋外鳥語花香,遠山含笑,喜鵲兒翩翩地來、翩翩地去,偶爾還見幾只吉祥燕,翩翩繞檐前。好個喜氣祥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