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力地合上眼瞼,她微乎其微地吐出字句,「……小女子……陶家村人士,小名……瑤光……」然後,遁入了夢處。
男子細長的眼凝聚片刻,見她眉心仍蹙著,猜想這昏沉現象還會持續好些個時辰,使她睡睡醒醒,一直到本身的靈力會聚。
「好好睡吧,姑娘。」他淡淡道。
步出屋外,小河在門前流過,他望向對岸不遠處的人家,隱約听聞那名逾期、魂魄仍未歸地府裁決的婦人響亮的罵聲。
真精神,丹田中氣十足,是個極健壯的軀體。他微微笑。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而提拘這樣的魂魄,正巧驗證了此話。
他由袖中取出四顆琉璃珠,往草地上拋去,一陣輕煙,魑魅魍魎活跳跳地跑了出來,忙著伸腰拉筋、扭脖子活絡活絡。
見文竹青神態冷然地睨箸他們,四小表怕又被封進琉璃珠內,趕忙跪成一排,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地大呼︰「文爺,咱不敢啦!您大人大量,饒恕咱們吧!」
「咱們沒吃她、沒吃她,雖然很想吃,到得最後關頭,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文爺莊嚴神聖的面容,這一口怎度也咬不下去啊。」
「文爺,別再把咱們因進珠子啦!在里頭可痛苦了,連翻身也難,不小心放個屁,還差些毒死自己!咱不進去,抵死也不去。」他忘了他早死過了。
「都是魑仔,是他說要把那丫頭分食,不干咱的事啊!」
「對、對!都是魑仔先提的,他自己想吃,把咱們都拖下水。文爺,您要罰他,重重的罰他。」他們最拿手的把戲,找個替死的,把錯過往他身上堆,再慫恿主子將他嚴懲,助自己逃過劫難。
「你們三只臭鬼,這等虧心事也做得出來?!咱咬了那丫頭,你們就沒咬嗎?好啊!大家把嘴張開,按著她身上的牙痕合對合對!」
「什麼虧心事?!咱還虧胃、虧腸、虧肝又虧腎!好啊!對就對,誰怕誰啊?!」三只對一只,就算是黑也要拗給他白。
他冷冷看著一出戲,等他們鬧夠了、相互陷害夠了,他沉默不語,反掌托住四珠琉璃,法力在指尖流轉,形成細微光圈。
魑魅魍魎見著了,意識到形勢嚴重,嚇得抱成團,牙齒打顫、尖耳打顫,四肢也在打顫,聲音抖到不行,「文、文、文爺……饒命啊……」
燒不得。
他眉眼轉熾,如地獄火,一掌托珠,一手捏出劍指,接連三晝,僅留下魑鬼,其餘三小表皆中劍指射出的火光,登時琉璃珠碎,三鬼靈魄俱滅。
「你答應過什麼?可還記得?」火光消退,他依然冷眉冷眼。
魑鬼吐出一大口氣,兩腿軟在地上。方才那幕太過驚異!他咽了咽口水,勉強回答︰「記、記得……當然記得。為陰冥鬼差,不、不食生肉……不飲鮮血,不取無辜性命,不、不救將死之人。」
「若違者……」
魑鬼吞著分泌過多的口水。「違者,魂飛魄散,永、永世不得超、超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表,看到對方寒毛豎立,靜謐頜首,「很好,你都記得。」轉過身面對小河,淙淙水聲有著渾然天成的節奏。
「回地府告訴武爺,請他再遞補上來三名鬼差。然後,去查一個名字。」
「文爺要查誰?交給咱準沒錯。」意識到安全無虞,說話不由得穩了些。
「一個姑娘。姓陶!陶瑤光。」
原是在夢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里走了很遠,沒有一盞指引的明燈,四邊無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鈴音,她听見了,是由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她追尋而去,去看誰持著她的串鈴兒。
瑤光睜開眼睫,從迷霧中走出。
屋里昏暗,有片刻,她以為尚在夢中,然後透過窗子,她瞧見那白衫男子立在灰譎的天地中,那串鈴子勾在他指上,風一過,鈴聲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燒的感覺又來了,體內一股莫名騷動,她按捺住,下床尋著自己的鞋襪,飄到門口才陡地驚覺,趕緊慢下兩腳,安分地緩步踱至他身後。
他轉身,見她目光盡膠著在他手上的串鈴,微微扯唇,「見一個大男人持著這女兒家的玩意兒,覺得奇怪?」
瑤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話,「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還有心跳?!怎還感覺得到氣息紊亂?!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爛為泥,人世間再無陶瑤光一人,這副軀殼,僅僅是個假象,可懷有的心意,卻又萬般的真。
哀暖意念,她晶瑩的眸流光閃爍,朝他步得近些。
「瑤光還沒謝過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僅是將你帶回,舉手之勞!何須言謝。」他說,雙目仍看著搖蕩的串鈴。
兩人沉默了會兒,再見串鈐兒,她心中激動,悄悄按捺著。
「這鈴音真好听……我、我很喜歡,不知文相公從何得之?」
擺了擺手,串鈴兒擊出更清亮的音韻,他轉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淡然傳來,「在對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楊樹,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個孩子結上的,唔……其實不該將它取走,說不定那孩子還會來尋。我想……還是還了回去好。」這串鈴子頗為怪異,絕非孩子們玩鬧系上,他心知肚明。
「其實——那是、那是我、我——」瑤光欲言又止,躊躇著,不知如何表達,她真怕這一說,會著實嚇壞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難見他眼瞳中的溫和。
神無惡、鬼無好。世間人都是如此認定。她能說嗎?能嗎?
「想說什麼?慢慢來。你毋需怕我。」他側顏淡笑。
今晚的月圓潤豐滿,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盤。
美嗎?應該是吧。他模糊想著,記起不久前那個為了撈月而溺斃的李姓先生,鬼差費力將醉成爛泥的魂魄架回,事後,確定他得回天庭覆命,不屬陰府,自己曾玩笑地問過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動,一切值得。
對這樣的答覆,他笑,覺得荒謬。
天庭那些人講的是修道煉丹,談仙班列位,而司陰冥者賞善罰惡、掌生死、論功過、按輪迥,自然是實際了些。
他心思飄忽之際,瑤光悄悄移到他身惻,內心則暗暗苦笑。毋需怕他?!當然不怕他,只怕嚇壞了他啊。
隨他視線望去,河面圓月,天際月圓,她才恍然頓悟,該是到了中秋佳節。對岸臨水而居的人家燈火未熄,耳聞傳出的笑語,對照下,更顯清寂。
「中秋月圓人團圓,這好時節,文相公不與家人聚首?」她試探一問,感謝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鈴兒聲聲敲得方寸發顫。
他好脾氣地笑。「這世間孤單的人,又豈止姑娘一個。這個家,就剩我一人,還談什麼月圓人團圓?」
瑤光一震,心中升起憐憫之情,原來他與自己相同,一個淪落在塵世,一個飄游在陰冥。抿了抿唇,她輕聲放口,「難道……文相公沒想過要討一房媳婦兒?」
他仍是笑。「娶媳婦兒有什麼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媳婦兒,她會替你燒飯洗衣、打理家務,把你照顧得妥帖周到。」她頓了頓,不知是否自個兒錯覺,夜風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輕揚,月脂瓖在他身上,鍍著一層微乎其微的青螢光芒,竟似要御風而去。
「你冷嗎?」無預警地,她問。
他略微怔然,掉頭瞅著她,溫和地搖了搖頭。「不冷。」
教那俊逸爾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會到他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