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玩笑戲譫的賭誓,加上兩次巧合相遇,思及風琉初初頓覺的震愕模樣,她心情實在很愉快——愉悅的是,縱使他心不甘情不願,依舊信守賭約。她曉得,他尚未由震撼之中轉回,等到他消化了眼前的狀況,冷下腦袋,絕對會想辦法來「解決」她。
她頑皮地皺起小巧鼻頭,想著心中風琉的印象。
他這人實在有意思,表相斯文俊秀,個性卻出了軌,常說不到三句話,憤世嫉俗的本態就表露出來。對人對事,他心底自有一套評定,價值以下的,就是瞧一眼也嫌煩;而一旦認定其意義,他能堅持的耐心和毅力則無人能及。
好詭怪啊!她仿佛識他極深。自那首次相遇,意識中便不曾將他忘記,時時思量著,這般模樣的人,該是如何的性子?她對他真的很好奇,很想探究,像是面臨了一種不為人知又極其難纏的病癥,她可以廢寢忘食地與它周旋,渴望去征服。
當然,她不是要征服他。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三娘小鼻頭皺了更緊,忽然整個人沉入大澡盆里,溫熱的水埋沒了一頭烏絲——想來想去,她找不到適當的說詞。
她吐出空氣,氣體在水中咕嚕咕嚕地往上冒。而她太過沉於思索了,一個不注意,水竟嗆進鼻口,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才欲抬起頭,屏風已被掀倒,就听見一句咆哮——
「該死的!你瘋了?」
三娘根本來不及回答,身子即騰空讓人撈了起來。算她手快,匆促間還記得扯來擱在澡盆邊緣的絹巾,急急遮掩著赤果。
「這回又怎麼了?!你忌水啊?洗個澡也會出事!」風琉一股火沒地方發。
「登徒子,放開我!你……你這沒禮貌的家伙!」上一刻還覺得他有意思,現在三娘恨不得賞他幾記巴掌。她又羞又怒,不敢掙扎胡亂扭動,怕那些不能讓人亂踫的「地方」,會被他踫光了。
這是第二回听到人家罵自己是登徒子,風琉心里那股火竄得更高。他怒哼了一聲要回嘴,突然意識到手底如緞細膩的、屬於女性的膚觸,跟著聞到三娘身上飄散的獨特藥香,他心頭一怔一震,像被滾燙的水燙著了手,反射地松開雙臂,然後二娘便由他懷里掉落,咚的一聲直接栽入澡盆之中,激起的水花還真不小呢。
「該死的!你把我的衣服又弄濕了!」
「該死的!你別動不動就罵「該死的」可不可以?」三娘掙扎地冒出頭,長發黏在兩腮和胸前,掩蓋了大部分的春光,獨露小巧香肩。
風琉還想出口反譏,視線一溜,話頭便梗在喉間,兩眼發直地緊盯住人家的巧肩和胸前的脂玉光華,腦海回想起方才那一抱。「閉上眼,轉過頭去!非禮勿視你懂不懂啊?」三娘不由自主地往水面下縮了縮身子,語氣雖是逞強,雙頰卻紅如彩霞。
一聲嬌笑適時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三娘朝銀鈴笑源望去,那名女子艷若桃李,雲髻上簪花斜戴,自有一股慵懶味道。三娘瞧著她,她也瞧著三娘,眨著一對帶媚桃花眼。
「石姑娘莫驚莫怒。剛剛原本要叩門請問的,可是廂房中忽傳聲響,風琉一時心急,怕姑娘發生危險,便莽撞地闖了進來。」
女子蓮步輕移,扯了扯風琉衣袖,戲謔著︰「請您閉眼轉身移駕他處,別杵在這兒可好?這里我來照料,你走吧你。」
風琉快被惹毛了,兩手撐著澡盆邊緣,突然俯來,臉龐嚇唬地直直逼近三娘。三娘輕呼一聲,果背緊靠著盆邊,閉起眼頭一偏,張口大叫。
「別過來!」千萬別過來,再過來就瞧得一清二楚了。
「鬼才想過去!你淹死好了,看我下次救你不救!」
風琉話說完,掉頭便走了,忿忿的踩過倒在地上的屏風。那屏風受了他一腳,竟支離破碎了。
听到甩門音響,三娘先睜開一只眼偷覷,見他離開,才吁了口氣。
「該起來了。你不覺得冷嗎?」
「啊——是——是有點冷。」三娘調回目光,重新鎖定眼前這張美臉,心頭沒來由地酸了一下。「未請教姑娘姓名?」
女子掩嘴又嬌笑起來,桃眼梅腮,能輕易攝人心魄。
「早不是姑娘了!我已嫁了人,目前是名寡婦。」她的嗓音十分柔和,如听一曲輕歌。「小女子竇嫣繯。」
毖婦?三娘怔了怔,從未見過這般亮麗,又笑得這般無所謂的寡婦。
「對不起,我不是要探你的隱私。竇……」怎麼稱呼好呢?總不能稱呼她竇寡婦吧!
「嫣繯。叫我嫣繯便可。」她取來一條乾淨的絹巾,替三娘將長發挽干。
三娘不習慣讓人侍浴,即使是麝香丫頭,也不曾瞧過她果裎的身軀。她臉蛋有些燥紅,捉住竇嫣繯在她身上忙碌的玉手,「我自己來就好了。」
她媚眸對著三娘笑,撤了手,只是遞來干淨燻香的衣裙。
一會兒,三娘已著裝完畢,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梳著及腰秀發,一邊由銅鏡里瞧著竇嫣繯。好幾個疑問梗在胸口,她好想問清楚呵。
「嫣繯,現在幾時了?」
「打更的敲過二更天了。」竇嫣繯斟著茶,小啜了一口。
「這麼晚……」三娘低低自語,繼而問,「這兒可是間客棧?」
風琉帶她來時,兩人衣衫濕透,又冷又狼狽。他領著她由後門進入,對這里似乎頗為熟悉。將她安置在這廂房里後,他便不見了蹤影,過了一會兒,就見僕役丫鬟們送來澡盆、熱水和干淨衣衫。
「對了一半兒。」竇嫣繯由鏡中回望三娘,「這里是桃花酒館,賣酒作營生,老板不是別人,就是我。」
「你?桃花酒館?」三娘梳發的動作微頓,心中覺得巧。她听過酒館的名號,這家店自釀的「蜜裹桃酒」便是阿爹的最愛。
她心思打著轉,莫名的、不太舒服的感覺襲上心頭。桃花酒館、美麗溫柔的竇嫣繯……風琉是常客吧,這麼晚了,他絲毫下避嫌,還跟她在一起……
咬咬唇,她問︰「你和風琉是舊識?」忽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喉嚨。
竇嫣繯彎了彎嘴角,坦然而言,「我們打小就認識了,關系非比尋常。」
心擰了一下,好痛!三娘皺起秀眉,仍想維持平靜的表情。
「原來是青梅竹馬。」她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長發。
一陣淡淡花香襲來,竇嫣繯已來到她的身後,接手幫她整理。「才不是什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是很好很好,可以刎頸的朋友。」
「嗯……」三娘靜靜坐著,瞧著那雙巧手。男女之間,也有很好的純友誼關系嗎?她另嫁他人了,她對他無意,但說不定風琉是很……喜歡她的。
碧三娘,你是怎麼了?!你管他喜歡誰?你管不著他!三娘對著自己生氣。
「石姑娘,你心里不暢快嗎?」竇嫣繯軟聲輕問。
「哦,我——不是的。」
「你別生風琉的氣,他一向溫文有禮有擔當的,認識他這麼久,我也是第一次瞧他這般暴躁。」她以為三娘為了方才之事不痛快。
「他溫文有禮?」那只是外表!接著,三娘笑了笑,「或許吧!他的暴躁,只針對我。」
***
事實證明,風琉的暴躁脾氣,三娘沒兩下就能挑撥起來。
清早,兩人在大廳上用膳,空氣里散著一股濃郁的酒香,連吃進嘴巴里的食物也覺得帶了酒味。環顧了四周,酒館的擺設很清雅,一面大牆上粉白的底,繪出一枝盛開的嫣紅桃花,旁邊題著詩一首︰桃花林中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