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抬,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月復之欲,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著,捻捻顎下的山羊胡須,嘆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松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灶房著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是為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余,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麼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復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餅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著,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里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稟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里。小夏對她眨眼,佟子沖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听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灶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頷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幾上,听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听的嗓聲沉了沉。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听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為他添粥,每祥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里,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里的菜,他和著粥便吃,只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著干什麼?」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里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只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著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祥,佟子時不時沖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只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只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僕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里。
他沒再言語,只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顏被粥里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咽。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著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里,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于能窺他‘九宵環佩閣’里的奧妙。
足尖踏進琴閣之際,她整個人從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顫,細細輕輕顫抖。
當她隨他進入閣中藏琴軒,見到他所收的十三張名琴,她腦子發熱,心更熾。
眸光靜卻激切地一一掃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後的置架上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霧。
「你在哭?」苗沃萌微側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沒……」她忙否認,鼻音略濃道︰「奴婢……沒事干麼哭?」
「也是。」他語氣更淡,听不出真意。
她無暇去猜他思緒,穩了聲嗓問︰「三爺領奴婢來這兒,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顧,從今日起便交給你了,能做嗎?」
她濕眸略瞠,定定望他,頰面漸紅。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煩的一揚。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點頭如搗蒜,兩顆淚珠子立時滾出眼眶,她嘴卻咧得開開的。
「能做這事,讓露姊兒這般快活嗎?」他冷不防地問,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極而泣了?」
「都說……沒哭。」她深深呼吸吐納。「三爺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听話照辦,盡力辦妥,沒什麼快不快活的。」
他靜默了會兒,最後僅淡哼一聲,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陸世平鼓起雙腮,鼻翼微微歙張,被苗三爺仿佛寸時都在試探的手段弄得有些來氣,卻也只能悶受著。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氣。
「既是听話照辦,那就做吧。竹僮們該是把工具都收進櫃中了,你自個兒找找。」拋下話,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長榻,不再理會她。
因見了他珍貴收藏而激蕩不已的一顆心至此已稍平復,陸世平眸光猶追隨他,見他坐上榻邊,月兌了絲質墨履,她不自覺便走近過去,蹲下來將他的墨履擺好,還廂手接過盲杖,擱置榻邊角落。
她沉默做著,苗沃萌亦無話,只是當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張俊顏時,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爺還需要什麼?奴婢替您取來。」她吶吶問。
「不必。」他答得平淡,兩腿已盤坐榻上。「我要的東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模索著揭開一張青布蓋子。
那張青布蓋子從她進來時就攤開、佔去一半的長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蓋住什麼,畢竟那十三張名琴、包括出于她雙手的‘洑洄’和‘玉石’,早佔滿她心思,哪還能分神去想青布蓋子下的事物?
然,此時掀開一看,她腦子里似又轟地一聲,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從火堆里搶出的木頭,還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兩眼再往他臉上溜去,他像等她說些什麼,但她抿抿唇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