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廚藝算不上精,但幾道家常菜也還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窩在師叔公的草廬,都是她負責打理三餐,也沒听老人家抱怨過。
進了‘鳳寶莊’灶房大院,她手藝又被這兒的廚子、廚娘們磨了磨,就跟磨鏡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復原,她也就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到那時,她可以走得瀟瀟灑灑,諸事不縈懷。
真是那樣,她就弄個小攤子賣吃食,甜的、咸的都能賣,再不,她一手從師叔公那兒習來的木工本領,也能讓她當個木匠掙錢過活,只不過木匠師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營生,嗯……或者起頭得辛苦些。
「露姊兒,發什麼呆?睜著眼也能睡著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對她擠眉弄眼。
「沒、才沒呢——」她捺下翻飛的思緒,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後點心。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
下來又有兩小批人手輪流過來小憩。
盧婆子把甜湯灶頭托給兩名廚娘看管,老人家進房里小睡片刻,養精蓄銳等著應付今晚的夜宴。
結束了點心時候,大廚、二廚師傅正領著幾名學徒大張旗鼓地動起來,灶房中忙而不亂,每個人各司其職,連負責甜點的廚娘也按著之前盧婆子的交代,先將該做的活兒準備準備。
陸世平是個打下手的粗使丫頭,眾人忙著,她則自動自發整理起方才煮過甜湯的灶頭,順便燒了點兒熱水,打算和著井水把大伙兒用過的碗清洗干淨,這麼一來,便不怕井水太寒,凍得指頭發僵。
之後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細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著苗家內務的方總管還親自來了一趟,跟大廚說了會兒話。
此時,用好幾條長板子架出的大桌,上頭擺滿精致的大盤、小盤和圓盅,前頭幾個大小丫鬟都來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備妥,等主子爺開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頭和那一堆湯碗後,陸世平就被喚過來、招過去的——
「露姊兒,你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露姊兒,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絲,等會兒就要下鍋炸了,你幫幫忙行嗎?」
「露丫頭,李老板昨兒個送來的那袋北關菇,你收哪兒了?咱沒找著啊!」
她一一應承了,事有輕重緩急,而急事還得穩著心辦。
對她來說,听別人指示辦事,要比自個兒發號施令輕松容易多了,這一點師妹就強過她。
師妹是當家的料子,絕對能撐好一個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張的事,一是不管不顧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爺一個承諾。
酉時三刻,前頭叫上菜了。
丫鬟們端著一道道佳肴魚貫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這兒算是過了重頭戲,余下菜肴皆已備妥,有的在蒸籠上保溫,有的也已裝盤等待。
再過了會,盧婆子和兩廚娘負責最後一輪的甜品甜湯也都上桌了,灶房終于大定,大伙兒又輪流到飯間用飯。
陸世平請盧婆子和廚娘們先過去吃,偌大灶房里就剩幾個忙著清理的僕役。
她正要過去把蒸籠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態的黑影突然冒了出來,也不知何時來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頭邊,她甫走近便瞧見,嚇了一跳。
「太老太爺,您怎躲在這兒?」她嗓聲不清,壓低問,听起來更沙啞了。
「露姊兒,咱兒孫不孝啊!嗚嗚,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吃的!」老人抬起圓乎乎又養得白里透紅光的臉,很可憐地癟嘴。聞言,陸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來,耐著性子好脾氣地勸慰。「太老太爺,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們大廚師傅的菜確實美昧,您就每盤挾個幾箸、每盅喝個幾調羹,不要太過,也都能嘗遍滋味不是嗎?」
餅了這個年,苗家太老太爺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歲的壽誕了。
苗家三位年輕的爺是一母同胞,苗老爺在長子苗淬元有本事當家後,早早就把肩上重擔拋給長子承接,然後偕同連產三子、身骨虛虧的愛妻長住江北的一處別業,那隱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鼻再好不過。
兩老幾次想將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溫泉宅第將養,過隱居生活,苗家三爺始終不肯,說是跟著哥哥們過活,有趣。
而苗老太爺——苗老爺的爹、三位年輕苗爺的祖父,幾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爺——苗老爺的祖父、三位年輕苗爺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還童丹似的,高齡逾百歲,依舊紅光滿面,但就是脾性益發像個任性孩兒。
然後陸世平之所以會讓太老太爺記上,全因她那擅于木工細活的手藝。
那時她剛進‘鳳寶莊’不久,在宅子里迷了路,忽見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憐。
當時四周無人,她壯著膽子靠近去看,見老人懷里抱著一只七巧朱木盒。
瞥見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這是巧娘留給咱的,可它卻壞了,壞掉了……」
七巧盒內嵌巧妙小機關,七個小屜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將其中一個屜子弄出暗軌,其余六個小屜也遭牽連,全打不開。
是她幫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隨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後兩名丫鬟急急忙忙尋來,她才知老人身分。
爾後,事情過去一陣子,某次閑聊中她也才從盧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爺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給他的。
所以她跟這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就這麼詭異地牽扯上。
她當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來尋她,她總不能不理睬。
今兒個元宵佳節,前廳不僅僅是家宴,更是東家宴請眾位掌櫃的場子,苗家得展現出十足的赤誠情意,太老太爺肯定要從‘松柏長青院’移駕到前廳,供大小掌櫃們瞻仰……呃,跟大伙兒們說話聊敘,同歡同樂一番。
苗家三位年輕主子擋著大魚大肉不給他吃,那也……無可厚非。
第3章(2)
「您快起來,再蹲著對腿腳不好啊!」她嘆氣道。
「不起來不起來!老大、老二聯手欺負人,咱想吃那盤紅燒蹄膀燴海參,老大就把那盤子佳肴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嘔我似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盅竹笙豆腐粥,還說粥底是用干貝和魚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勸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陸世平有些頭疼了。
想了想,也沒再勸他起身,只是拉了張小矮凳過來,二話不說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讓他胖胖的身軀有張凳子撐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爺倒沒拒絕,吸吸鼻子,還是可憐兮兮的。
她起身,從灶上保溫的一大盅甜品里舀出一碗,放上調羹,復又蹲下。
太老太爺見狀,雙目發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銀耳蓮子湯……是、是老大要盧婆子專為老三準備的?」
她不及答話,老人家已哼聲連連——
「可惡,疼弟弟也不是這麼個疼法啊!老三偏愛這道甜湯,就見天的弄給他,那咱呢?咱的紅燒蹄膀呢?咱的燴三鮮呢?可惡!沒天良!我……我吃光它!」
說著,他一把奪走她手里的碗,唏哩呼嚕一陣,兩下輕易碗便見底了。
「還要!」空碗遞過來。
「不行!」
「就要!」鼓起腮幫子。
「不行!」
「就要!就還要!」
陸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