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敗了一個大爛尾!」這筆帳還沒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陸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縮縮肩膀。
他瞥見她劉海飄開的額上有傷,橫著一道平整的口子,雖消腫許多,傷也不深,但仍觸目驚心得很,這記爆栗便怎麼也敲不下去。
陸世平糾眉閉眼等了會兒,痛沒落下,她悄悄眯開兩道眼縫兒。
「……師叔公?」怎沒教釧她?
老人突地嘆息。「你師父發天大怒火,你首當其沖,打一開始就該先避避風頭,你倒好,傻傻將自個兒往他面前送?正所謂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罰你面壁思過、罰你長跪、請家法責打,你受著也是應該,但氣到取長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頓。「額上那傷再劃長些,連眼珠子都要毀的。」
「……師父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過來,我登時血流如注,師父他、他也驚住了,他並非有意……」眸眶溫熱,她咽了幾下津唾才化開堵在喉間的無形塊壘。
她抓抓額發掩住傷口,表情靦。
「師妹說,師父那兒盡避平穩下來,還是得請師叔公出面……」
「那麼,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拈怎麼辦?」老人問得犀利。
她咬咬唇。「師妹偷偷將帖子擋下了,打算以師父病中休養為由,辭退對方的拜訪。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過夜,明兒個上岸該就收到消息,不會打擾到師父靜養的。」
說實話,這次見師父發怒,她當真心驚膽顫。
但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師父頭上頂著的沖天大火突然「逆」地全滅了,整個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語、不怒不喜,仿佛力氣用盡,對師妹和師弟也沒再追究。
當晚,她裹過傷昏沉沉睡下,師父曾來榻邊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師父別再惱恨,希望師父真能諒解。
「對方登門來訪,你們擋一回、兩回、三回,能擋多久?」老人低哼了聲,上身再次窩進躺椅里,慢悠悠道︰「別忘了那小子問的事兒,就問那張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買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怎會罷休?」
聞言,陸世平眉心愈糾愈緊,不是因師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覺不安。唉唉唉,不管了!
愁眉苦臉的,她抓亂兩邊發絲。
現下是擋得了最好,擋不了也得硬著頭皮擋,總得等師父心情大好再說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會會那苗家三爺,把事挑明了講,還不成嗎?
自‘洑洄’易主後,她禁不住打探起關于他的事,听說今年剛行過弱冠之禮。
說到底,她還較他年長。
她管得住師弟了,那、那該也應付得了那位苗三爺才是啊!
第2章(1)
翌日,陸世平打點好早飯,又炒了三祥小菜擱在灶頭,連老人家的午飯配菜都弄妥,這才向師叔公告辭,打算早些趕回‘幽篁館’。
老人家昨晚大發慈悲,念歸念、罵歸罵,最後還是應了,說道近幾日會尋個時候走一趟‘幽篁館’,並小住幾天。
得到師叔公親口應承,陸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針,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這祥玩弄人不可嗎?
離開師叔公的草廬走水路回‘幽篁館’,約莫兩個寸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繩系舟時,一人已沖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們來了,爹接下他們的拜拈,把人請進館內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見師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紅,奔到她面前搔頭抓耳,嘴里的話一波波的,沒停。
「爹近來需多休養,不好被攪擾,師妹今兒一早就跟宗伯出門,說是要把苗家‘鳳寶莊’的人請走,得請得遠遠的,不讓他們在咱們這兒晃悠。這件事得瞞著爹,不能教他知曉的。」
濃眉一垂,薄嘴癟了癟。「可苗家的人還是上門來了呀!而且不厭其煩再次遞拜拈。你不在,小師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錯過了,他們說沒遇到她,我、我想擋,但是……但就是擋不下嘛!爹都來了,都瞧見了,紙包不住火啊,怎麼擋嘛?我跑出來亂找,還沒找到小師妹他們,幸好你回來了!」
陸世平臉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便往‘幽篁館’急奔。
尚未進‘幽篁館’,館里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綠袖從側門迎將出來,見到她,還真沒忍住淚,小臉白蒼,緊抓她衣袖,嗓音壓得很低。
「平姊,館主請那苗家的爺進到後院琴軒了,誰都不讓跟,也沒喚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啊!琴軒里傳出一會兒琴音,我和三位老師傅挨在外頭听,原都听懵了,那當真好听啊!豈知里頭突地響了聲,像有東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沒傳聲音了……」
「苗家的小廝和護衛呢?」陸世平同祥低聲問。
綠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爺遵從咱們館主的意思,要隨他登門拜訪的其它人全在前廳候著,有一名年輕小廝,還有一名高頭大馬的護衛。我有送茶過去。」
陸世平腦中急轉,娃兒相的秀氣臉容在此時顯出沉定神氣。
「好綠袖,別慌別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廳去,記得擺上幾碟子小食,至于師弟你——」
「呃……啊!是,平姊。」個頭已較她高出許多的杜旭堂看著她,怔怔眨眼。
陸世平悄嘆,明確指示。「你避開,別去前廳,別教苗家那些隨從遇上。」她怕師弟對上那位苗家小廝,啥話都要被套出。
交代過後,她亦從側門進館,綠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隨她繞小徑,彎彎繞繞偷偷繞到後院琴軒。
三名守在那兒的老師傅朝她搖搖頭,想闖進去又擔心館主發脾氣,躊躇難定。
她想,自個兒早把師父惹火,有氣就沖她一個人發吧!
頭一甩,她推門進琴軒,又把兩扇門牢牢闔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祥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險些腿軟!
當她悄步踏到內廳的抄琴室時,她都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雙腿竟還撐持得住。
她僅呆了一呆,隨即風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過他的身軀,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貼耳听他胸口心音。
地上沒有血,很干淨,只散落幾本琴譜,連燃香的小金爐都安穩地擺在琴案上。
沒有血……所以……所以師父砸他的這一記,即便手勁好重,也沒將他砸破頭,所以……肯定還有氣兒,肯定捕捉得到心跳聲……
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氣息微弱,但絲絲溫熱,他胸中鼓動亦漸漸清晰。
直到確定下來,她雙眸才掃向緊抓一張圓墩小凳、盤坐在對面席上的師父杜作波。後者垮肩垂頸,上半身前後輕輕擺動,彷佛完全沒察覺她的進入。
她起身,腳步放得極輕,走近。
「師父……」啞聲一喚,她兩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樸實大掌,輕挲那繃緊突起的指節,安撫又喚︰「師父,我是平兒。你……你听見我了嗎?」
杜作波很慢、很緩地抬起頭,目瞳晃了晃才勉強定住。
她對上一張茫然的蒼老面龐,溫熱液體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淚,她握住師父大掌的雙手緊了緊。
「沒事的,師父,把凳子給我,沒事的,您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