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听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听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听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閑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听得出歡喜。
從湖上听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听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制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里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後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里,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制了那張琴。
只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鐘情于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後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于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艷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月兌她所能想象。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後才听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後,‘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游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只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于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余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伙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麼?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只敢吶吶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祥?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麼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麼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听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麼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沖著她發過脾氣後,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于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她暗忖,其實師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盡避不確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賭那位萌三爺受不住琴音召喚,自顧自兒且不著痕跡地在烏篷船中張揚本事。
呿,大抵他們琴藝高絕者,皆有相和相爭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爺還真的中招,不僅和琴而奏,還近船邀相見….,
「听也听了,見也見過,痛快了?」老人再問。
「嗯,痛快。」陸世平晃著上身,遙望明月,想起萌三爺指下的‘洑洄’,鵝蛋臉上有種朦朧又惆悵的溫柔。
她無聲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納,語氣一轉輕快。「師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輪變的人,這世間怕沒幾個,我許久沒見您如此盡興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