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惡鬼……惡鬼……殺死他……殺死他……」睜著眼,傅蕊仍喃喃不歇。
「蕊姊,醒醒啊!他死了,沒有惡鬼了!你、你殺死惡鬼了,你把他們全殺死了……」眼淚依然流出來,止也難止,不受控制。然而,不只她哭了,在場姊妹們全一起掉淚,所以啊,如何能止?花詠夜用力吸吸鼻子,沖著那張頰面有著咬痕的秀臉咧嘴笑。
「三姑娘……」
「是啊,是我,蕊姊,是我。」
「我把惡鬼殺死了,你不能跟他去,不能夠……」緊緊抓住花詠夜的手腕。
「嗯!」花詠夜用力點頭。「我不跟他去!你殺死他,救了我,我們往後要一起玩,姊妹們全一起玩,我不跟他去。蕊姊……蕊姊……不要死,你別想死……」
第3章(2)
暗蕊眸珠顫了顫,仿佛想著事,忽而,她勾唇笑,放松了抓握的力道。「三姑娘,我喜歡跟姊妹們一起玩,大家這麼好……這麼好……」
「那就留下來,別死。」她是被她方才玉石俱焚的決心嚇到了。「蕊姊,你知不知道?咱們這一次在惡鬼老巢里找到十多個姑娘,她們需要咱們的援手,你也曉得,‘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你說啊,我們是不是該好好照顧這十多位姑娘?你若撒手不管,‘飛霞樓’少掉一員大將,那可怎麼辦才好?」
一听,傅蕊輕抽了口氣,神智似乎又更清醒。
她怔怔望著花詠夜,眸中漸聚水氣,許久許久,才嚅著唇啞聲說——
「我……我們得照顧好那些姑娘,她們很可憐的,她們……她們很可憐的,三姑娘,我得照顧好她們,不能死,我不會死……三姑娘……她們唔……她們……唔哇啊啊啊——」她陡地放聲大哭,也終于能放聲大哭。
壓在心頭的恨隨著哭聲化成綿綿悵惘,傅蕊哭自己的遭遇,也哭他人的不幸,但,能哭出來很好,大哭過後,意識便醒了,該放下的都能試著放下,心智將更加清明。
「謝謝你,蕊姊,我……我謝謝你……」懸在半空、七上八下的心終于有地方置落,花詠夜淚水奔流,但唇瓣揚笑。
她哭著,也笑著,難過著,也開心著。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首次哭得淚汪汪又臉花花,但是,有什麼關系呢?她樂意哭,因為心里漲滿感情,覺得老天爺還是有眼的,一切善惡終有報。
然後,一只大手撫上她的濕頰。
她揚睫一瞧,與余皂秋的深目緊緊對上。
他半跪在她面前,指端一下下拭去她的淚。
他的手指粗糙卻溫熱,動作溫柔,臉上的神態很耐人尋味,似乎是苦惱著、迷惑著,再加上一些些的不知所措。
花詠夜對著他笑,彎彎的淚眸,翹翹的唇角。
……啊,是了,她是專程來找他發火的!她突然記起。
忽地,她臉一拉,撇開頭,喜與怒的轉換比翻書還快,明擺著不想理他,最後還招來樓中姊妹幫忙把傅蕊抬出林子。
若要說她過河拆橋,利用他救人後又不理會他,她花詠夜也認了。
沒錯,她就是過河拆橋,想怎樣?!
有本事……哼,有本事來咬她啊!
當地官府的派兵晚晚才到,花詠夜不清楚余皂秋是否事前有聯系過那些人,也許官府是听聞風聲後,才「慢慢」讓人趕過來。
但,晚來總比不到好。
闢兵捉強盜,只是官兵到時,強盜早就被逮獲,讓官府撿這個現成便宜,余皂秋一臉無所謂,「飛霞樓」眾女更加不在乎,她們以女為尊,在乎的只有受了傷的姊妹和那些從賊窩地牢里帶出來的姑娘們。
暗蕊的傷勢最先要緊的是止血,再來是保持干淨,然後再敷好上等金創藥,這些事現下都辦到了,怕只怕受傷引起的發熱,花詠夜遂讓船隊全力速行,往「飛霞樓」趕回,心想,有頗通醫術的金釵姊姊在一旁護持,必然無事。
只是,在回「飛霞樓」的水路上,花詠夜和一起跟來的余皂秋很明顯地被眾女「排擠」了。
似乎感覺得出花三姑娘心情不太妙,而始作俑者一直愣頭愣腦的,情況不明,氣氛太凝重,無人想領教這種洶涌的暗潮,所以眾女們紛紛從他倆乘坐的那艘船只「逃」到另外的船只去。
當天入夜,船只夜行,眾人分批護守。
這艘中型船有兩層,共隔出四間小艙房,花詠夜結束守夜之職回到其中一間小房後,就著嵌緊在角落的臉盆架上的清水清理左肩刀傷。
她的那處傷原已生肌合口,但經過今天一戰,細女敕的新肌被扯裂,又見血了,不過不很嚴重,只是打斗時渾不覺疼,現下一放松,竟覺肩胛處的肌理陣陣抽痛。
外頭來了人。
那人沒費事掩去腳步聲,走近之後,就靜靜杵在門板外。
他想干什麼?
怎麼?是不會自個兒推門進來嗎?
呆!
花詠夜咬咬唇,忽地把門板推開,呆在外面的人,不是余皂秋還能是誰?
他烏圓眼瞳本來對著她雙腮微鼓的臉,隨即被她的玉肩引走注意,不是因為她的,而是她正淡淡滲血的刀傷。
他神情一凝。
她不理人,轉身走回小艙房,他這次很自動自發地跟進去。
花詠夜背對他坐在臉盆架邊的一張椅上,也不在乎自個兒春光輕泄,垂眸,她拿著淨布擦拭左肩,在听到他走來的腳步聲時,她動作略頓,但仍繼續擦拭。
她眉角不動聲色一抬,從磨亮的銅鏡中偷覷,覷見他取出金創藥粉,拔開瓶塞,正欲幫她上藥,她偏偏選在此時一扭巧肩,起身走了三步,一坐到床榻上去,把他干晾在原地。
余皂秋明顯怔住,拿著藥瓶,動也不動。
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表情迷惑,但看看手里的藥,再看看坐在榻邊的人,他還是靜默地走過去,想幫她上藥。
花詠夜這次挪到另一張椅子,靠著窗,窗半敞著,此時夜風吹入,吹拂肩頸果肌,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抹高大的玄黑身影再度朝她走近,她又換位置,回到臉盆架邊的椅子。
她從銅鏡中覷見他把窗子關上了,然後……不動了,沉靜站在那兒。
突然,她就心軟了,因為他此刻的五官神態。
他靜立著,發也沒梳好,只亂糟糟扎成一束,眉目微斂,長長墨睫半掩,他抿著薄唇,這麼一抿,讓下顎線條變得繃繃的……他不開心,迷惑而且很不開心。
以他單純直接的想法,肯定弄不明白她的怒怨從何而來。
他定是想著——
她受傷了,就該靜養,所以不可以讓她跟來。
若她來,動刀動劍的,才復原的傷口必定又會見紅。
既然見紅,就該敷藥,她卻不肯理他,連踫都不給踫。
他不能明白,但花詠夜心里卻十分清楚,癥結在于,她僅是惱他的不開竅。
他的性情本就異于常人,這一點她很明白,然,明白歸明白,由著他這麼久了,心里多少有怨,感覺……嗯……好像都是她剃頭擔子一頭熱。
結果跟他鬧這麼一場,他依舊不言語,嘴皮連掀都沒掀一下,只需擺出落寞樣,她便輸了。
老實說,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臉上出現近似遭人遺棄、茫然若失的神情時,那樣的力道太強,三兩下輕易就把她強撐出來的鐵石心腸融成一灘噗噗噗冒小泡的岩漿,更何況他五官生得好,濃眉深目鎖著輕郁,簡直讓人恨不得把全世間最好的玩意兒全堆到他面前,安慰他。
她完蛋了,被吃得死死的,這一點絕不能教他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