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良動彈不得,又要暈了,忽地,天光噴進,那幕厚簾子被高高掀開。
「翠姨,可找著你了!唉,你這麼蠻干,是想害我頭更疼嗎?」
有人來了?誰?是誰?是來救她的嗎?還是……還是……
禾良眨著眼,拼命要看清楚來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聲音頗為清亮,面龐朦朧,隱約知道是名年輕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禾良張唇想喊,偏不能成聲,眼淚流了出來。
「瞧,翠姨把這位姊姊弄哭了呀!咱們‘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為難?之前放手任你玩,拿著‘捻香堂’作賠,賠了那麼一大筆,樓中姊妹可沒誰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錢都是翠姨這些年賺回來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帶走,唉,頭痛頭痛,我花三想護短,都不知該怎麼護?」
「三……三姑娘……嗚嗚嗚……」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們‘飛霞樓’的獨門薰香可不是讓你這麼胡使的。」聲音听起來真的相當頭疼似的。
禾良感覺壓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見了,她吐出口氣,流著淚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間,她听到鐘翠放聲大哭,那哭聲仿佛有無限委屈,又仿佛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內心那股強撐的力量終于崩坍,不能自持。
她還听到那個自稱「花三」的姑娘長長嘆氣,道——
「翠姨,你病了,我帶你回家養病吧。」
「她的病,能好嗎?」
說是以毒攻毒也不為過,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異迷香的,也只有「飛霞樓」的獨門薰香。昏沉間,禾良又被迫嗅聞了某種香氣,這次的氣味不一樣,她心緒漸漸靜下,」思緒亦緩緩靜下,她真睡了,是這幾天以來最安穩的一覺,沒有真實與虛幻的錯亂,就只是睡著,在溫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來時,人已離開原來那艘簡陋的烏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卻是在一艘有著兩層樓的中型船舫里。
身邊有人,同樣背著光俯視她,那姿態和輪廓與她記憶中的那一個重疊,是那個「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潤潤唇,略啞又問︰「她的病,能好嗎?」
花三像是這時才听明白她的話,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頭,一病病了數十年,她好不容易才決定干這一次,拿游家醫心病,結果唔……不太理想,好像還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帶她回家,再另覓其他良方。」她話中雖有感慨,但語氣帶笑,似覺鐘翠這種「拿游家醫心病」的行徑沒什麼不好,效果雖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擾得江北行市大亂、糧作雜貨價格大波動也都無所謂。
……好不負責任!
花三該是瞧出她的想法,挑著眉,揉揉鼻子,那神態竟有些賴皮,仿佛在說「是啊……我就護短!如何?」不禁讓她想起家里的那位大老爺。
禾良幽幽嘆了一聲。「我得回去了。」
花三笑道︰「這幾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讓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鬧到不可收拾了。」略頓,她神色稍正,繼而又道︰「至于咱們家翠姨帶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後少夫人若遇上什麼事,用得上花三的話,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櫃上說一聲,他們會找到我的。咱們‘飛霞樓’的生意也許沒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還是有幾分名氣,少夫人想要什麼、想如何索償,盡避說,花三會盡力辦到。」
或者,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著。
至于索償……唉,現下的她,什麼都不願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爺身邊。
游岩秀被抬回「淵霞院」寢房後,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請大夫過府,被他喊住,他又沒病,看什麼大夫?
這「淵霞院」內,他向來不愛府中僕婢待在這兒伺候,安安靜靜的最好,此時方醒,他又把德叔、小範等一干人全「請」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穩了,但腦中思緒依舊沉沉粘粘。
他望著榻頂,靜靜望著,忘記自個兒有無眨眼,也忘記發呆發了多久,直到夕照盡退,房中整個暗下,他才懶懶坐起身。
好暗。
禾良沒來幫他點燈。
他起身,下意識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點燃油燈,房中漫開微光,他仿佛覺得不夠亮,又把矮櫃燭台上的兩根蠟燭都點燃,燭光映著他的俊臉,在他晦暗瞳底跳躍。他把燭台移到桌上,拉來一張椅凳坐下,望著桌面。
桌上有個裝糖的漆木盒,他沒動,因為盒里的糖早已吃完。
禾良沒再幫他補糖進去。
桌上還有一盤果子,禾良沒來削給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動手。
于是乎,他動手了,拿了一顆鴨梨,拿起盤邊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給他吃時,會先把果皮弄下來,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頭轉啊轉的,不一會兒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從頭連到尾,不斷。
他學著妻子的動作開始削梨,轉轉轉,削削削,轉轉轉,再削削削——唉!
他臉部表情有些怪異,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發生——那把小刀怎會切進他虎口里?
鮮血瞬間涌出,濡濕他的袖,他頭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雙肩一震,似是這時才整個回神,才意識到自己弄傷自己了。
禾良不在身邊,他傷著了,沒有人會為他的痛而痛。
禾良不在了……
禾良不在了……
他為什麼還在?
起身,他取來臉盆架上的巾子裹住傷手,傷口並不大,但有些深,他纏了一條巾子,纏得緊緊的,血仍淡淡滲出,他也懶得再理。
他拿起滾到桌面的那顆梨,上面還帶著果皮,而且沾了點他的血,他不管,張口就咬。禾良說,不能浪費食物,他不浪費,他會吃光光。
驀地,他咬梨的動作一頓,眼珠子慢吞吞溜動,似在確認什麼。
有誰在哭。
嗚哇嗚哇地大哭,哭得好不傷心,好可憐、好可憐地哭著。
他放下梨走出內房,「淵霞院」雖冷冷清清,園子里覆著薄薄雪花,而夜風寒心,回廊上倒已掛起成串的火紅燈籠,為他指了一條明路。
他循著那哭聲走啊走,在回廊上繞著,來到那處擺滿大小玩意兒、專給孩子嬉玩的廂房前。他高大修長的影子映在門窗紙上,隨即听到里邊傳出驚呼——
「小少爺乖,別哭別哭,噓!噓!嗚……大魔來了,您別哭啊!」
孩子哭聲更響亮,無法收拾,該是哭了許久、許久,喉兒都有點哭啞了。
第9章(2)
砰!游岩秀伸手推開門。
他尚未抬腳跨進,就見兩丫環母雞護小雞般擋在孩子面前,四只眼楮滿是驚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
「秀、秀秀爺……吵到您了嗎?小少爺不是有意的,他、他不是有意的」金繡雖嫁人了,但這幾晚都在「淵霞院」與銀屏一塊兒顧著孩子睡下,沒回她和長順那邊的房。
游大爺踏進房里,不知怎地,孩子啼哭弱了些,那團坐在長毛毯子上耍賴的小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從兩丫環背後走出來,可走沒幾步又坐倒了,小小爺的脾氣一起,索性仰頭張嘴哭得更淒厲。
「他生病了嗎?」游岩秀面無表情地問,走近,彎身,探掌貼著娃兒的額面。
銀屏拼命搖頭,吸吸鼻子道︰「沒有……小少爺沒生病……秀爺,您手怎麼了?袖子都沾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