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春夜,風大,雖無隆冬之際那種風吹雪的酷寒,亦凜冽寒膚。
鄺蓮森仍穿著午後那襲春衫,風將衣衫吹得服貼著他的身,單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長肉似的,仿佛風再強些,真能把他刮跑。
銀冽月光下,他走過人工池上的小橋,穿過兩面假山,來到小園角落。
略彎身,他推開擱在角落的三只大盆栽,在最幽暗的邊角土堆上出現一個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氣味了,那條珊瑚小蛇縮在洞口里探頭探腦。
盆栽中所種的是毒茄參,根、睫、葉皆含劇毒。
茄參長得特別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愛盤踞的所在。
茄參與小紅蛇的兩種毒性,不論哪一種皆可輕易取人性命,奇異的是,這兩種毒素互為解藥,既相生亦相克,好耐人尋味,至少……鄺蓮森確實被深深吸引,才會在幾年前玩起這兩種毒玩意兒。
八成今天遭他無情一甩,小紅蛇仍在那兒躊躇,不太甘願出來見他的模樣。
他無聲笑了笑,發覺自己遭小泵娘影響,竟也偏信山野奇譚,眼前這小毒物不過是條蛇,哪有什麼甘不甘願?
「我就曉得不對勁。」好听的女子柔嗓從廊上清楚傳來。
鄺蓮森似乎未受驚嚇,但小紅蛇突然一縮,躲回洞里了。
既已確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窩著,他隨即推回三大盆茄參,然後慢吞吞轉過身,隔著一小段距離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長窈窕,綰著松松的發髻。
她有著鄺蓮森那種單單薄薄的漂亮五官,但鳳眸艷了些,唇瓣較豐潤,頰面與下巴也多三分腴女敕,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為她是鄺蓮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鄺紅萼。當年未出閣便與「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鄺蓮森的娘。
「你這壞孩子,心眼有夠不好,連自個兒未進門的小娘子也拿來玩。」鄺紅萼雖罵著兒子,眼角眉波卻有笑意。
「今晚在前廳擺席,你不來便也罷了,還讓底下人過來傳話,說是要把純君留在你這‘風雪齋’用飯賞月、秉燭夜談,所幸親家大爺夠開明,以為你們兩只小的想親近親近、多培養感情,哪里知道小純君早被你折騰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點小毒。」鄺蓮森面對不良娘親的挖苦,早練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嗎?」鄺紅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現下毒解了?人沒事了?」
鄺蓮森點點頭,有些勉強地磨出兩字。「沒事。」
鄺紅萼柳眉微挑,了然笑問︰「呵,那很好啊,這麼快便沒事,肯定是拿你自個兒的血喂她了?」
他瓖著月光的白頰似有若無地暈開暖色,鳳目微眯,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親的「毒手」,按鄺氏的傳家參典中所記載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參,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體質異變,百毒難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體質大變之故,他氣血偏寒,臉色常白得幾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屬俊秀,即便身強體壯得很,整個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態陰柔美。
知子莫若母,見好就得收啊……鄺紅萼很知進退的,怕再鬧下去兒子要翻臉嘍!
她香肩輕聳,將挽在臂彎的一只食盒微微提高。
「你喂她香血,我喂她一點好吃的,總得把她喂得飽飽、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實,說咱們鄺家欺負未過門的小媳婦兒。」
冷月下,鄺蓮森垂袖靜佇,目送娘親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風雪齋」主屋。
鄺紅萼微撩羅裙,前腳方跨進主屋門檻,她忽而一頓,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覷著他,那帶笑眼神讓他背脊一凜,兩眉不禁壓得更低。
他這個娘常不安好心,會生出他這個沒好心眼的兒子,半點不奇。
「你那是什麼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這樣壞嗎?」
「有。」他平穩答。
鄺紅萼半嗔、半開玩笑地罵︰「壞孩子!真不貼心……娘只是心里歡喜,替你歡喜啊!因為……呵呵,你拿自個兒的血喂純君兒,心里是有丁點兒當她是自己人了……」笑嘆。「你終是瞧出你媳婦兒的好處了。」
率直。豪氣。純良。
重朋友、講道義。
安家小泵娘的好處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親如此看重,絕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听她帶著似有若無的幽思,道——
「小純君這麼好玩,跟她阿娘一樣善良、一樣好脾性、一樣重情又長情,當年我可沒玩夠,誰知純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離開‘五梁道’,她懷孕產女,最後卻……唉……還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顆肚子、結這樁兒女婚事。這小純君啊,與其將來讓別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邊玩,偶爾也讓為娘的玩玩,一箭雙雕,一舉兩得,多美妙。」
他眉峰攏起,有什麼懸于心間,像獨屬于自己的玩意兒正遭旁人覬覦,這種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讓他相當不悅。
今日午前,安純君對他而言什麼也不是,甚至光听她的名字,他心里便覺厭煩,然而才過短短半日,情勢大大不相同了。
他對她生出興味,一把她瞧進眼里,獨佔的心思也就濃了,別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對方親如親娘,他也不讓踫。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語調一貫徐慢。
那話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鄺紅萼被親生兒子要脅,不怒反笑。
「這媳婦兒還是你娘我替你牽成的,如今想過河拆橋,有這樣簡單嗎?」
要拆那座「橋」,確實不容易。
他不想情緒外顯,不想表現得太掛意誰……只因有人欲跟他爭,這種相爭互奪的心態很容易讓人上癮,而他已許久不曾對某物或某人興起趣意了,突然一個小泵娘家憨傻地闖進來,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覺到她。
兩年前,她十歲。
四年前,她八歲。
十歲、八歲……甚至是六歲、四歲……該都是好玩的年紀,但她隨爹親入「五梁道」,他見她心就煩,遂有意無意避開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說話,他無心于她,總隨意應付,沒想到……沒想到……這蠢姑娘是個寶……
見娘親將吃食送進主屋後,鄺蓮森在園子里又待了一刻鐘。
鄺紅萼遲遲沒有出來,他終于忍不住了,雙手負于身後,步履閑散,模樣從容地走回屋內。
餅小前廳,撩開通往寢房那扇門的垂簾,他才曉得原來小泵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過來,抑或被他的不肖娘親給「巧妙」喚醒。
她們倆的對話從房內大大的白玉屏風後傳出——
「純君,來,張開小嘴多吃一些,讓鄺姨多喂你幾口啊!」哄人的聲音溫柔得幾要滴出水。
「鄺姨,我自個兒來,我有手有腳有力氣,我自個兒來——唔唔……」被灌食。
「這盅‘天蓮雪參炖斑鳩’能滋陰補氣,純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們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點沒命,說來說去都是咱們不好,鄺姨瞧你這樣子實在心疼啊!」自責內疚之情整個兒涌出,話中帶哽咽。
跋忙咽下嘴中食物,小泵娘雖有些氣虛,仍努力揚高聲音,清脆道︰「沒誰害我,沒誰不好,鄺姨千萬別自責。‘五梁道’這兒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蟻蟲鼠出沒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點點痛,又一點點暈,其實也沒啥大不了,我阿爹醫術高明,兩下輕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嗎?唔唔唔……」再被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