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漫漫溜了一圈,她拉回來往上瞧。
男人面有滄桑,兩頰略瘦了些,眉間與眼角的紋路稍濃,膚色更黝黑……這一個多月,他忙著追查,肯定苛待自己了……
她淡淡揚唇。
「……他說他叫高競,在這兒,我們全稱他一聲‘高爺’,他出手總是大方,給很多賞銀,園子里上上下下全都打賞齊全,金嬤嬤奉他為上賓,說他是頭大金肥羊,每回他來,都只指名見我,不要其它姑娘……」
鄂奇峰的五官繃了繃,臉色微沈。
她繼續道︰「我見過他幾回,感覺倒也還好,他話不多,就是會入魔般盯著我瞧,也不知打量什麼,唔……不過現下我懂了,他那樣看我,心里想的該是翔鳳……他……唉,鄂爺的仇了結了嗎?」記憶中,她听到粗暴的叫囂和打斗聲。
只要一想起闖進房中所見的那一幕,鄂奇峰心髒就急遽收縮,那劇痛混合驚懼,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喉結上下蠕動,沙啞道︰「是。」
「大家都安好嗎?」
「金嬤嬤和元玉的傷都處理過,休養一陣即能好轉,‘綺羅園’的護院和幾名僕役多為皮肉傷,有兩位中箭毒較深,此時狀況也已穩下,我已讓人快馬往‘長藥莊’取藥,明早應該就能送達。先前雖留下一些解毒金創藥和內服的解毒藥丸,我怕不夠使,多備一些才好。」
淡吁出口,朱拂曉眨眨眸,微彎的眼角有些淘氣。
「鄂大爺,奴家先提點您啦,別以為弄來藥粉、藥丸就能了事,要是金嬤嬤弄明白內情,知道那尊瘟神是被大爺逼得走投無路,這才闖進‘來清苑’要帶我遠走高飛,嬤嬤可不會輕易放過你,怎麼也得列出一大張賠償單,往你身上搜金刮銀,大爺請好自為之。」
「我賠。」
他的指溫柔撫觸她的額面,讓她心一跳。
「妳說得沒錯,確實是逼得他狗急跳牆。」他略頓,下顎抽緊。「定山坡那一次交鋒,玉虎故意放走兩個他的人,然後暗中派人監看,十多日前,放出的線終于有動靜,試了三回才釣出陸競高,燕妹還因此受了些傷……」
「她沒事吧?」朱拂曉驚愕瞠眸。
「已不礙事。」他唇角靜揚了揚。「真要比較,妳似乎慘些。」
「啊?」眸子瞠得更圓。
「得知陸競高往這里趕來,我本是不懂,繼而想……妳與我在一塊兒三天之事,應已從‘綺羅園’傳出,他必定認為妳與我同掛,因此來尋麻煩,不曾想過,他早就看上妳。」他指溫燙人,在她雪膚上撫出一抹抹紅痕,神情卻顯陰晦。
他內心有股難描的憤怒,盡避事情已結束,得知陸競高曾如此近距離地注視枕在他腿上的這張臉,用凝望翔鳳的眼神凝望她,把她當作翔鳳……危險近在眼前,她卻全然不知,毫無防備,而他呢?他亦無知,連護她周全都做不到!他不禁惱恨起自己。
朱拂曉不知他心思起伏,臉熱熱癢癢的,心也是。
被他深深看著,她竟覺害羞,手心竟有薄汗,這算什麼?
吸了口氣,她懶懶挑眉,不正經笑,故意把語調拉得軟軟長長。
「瞧,跟鄂爺同掛沒撈到多少好處,倒還見紅了,那短箭利得很、毒得很,往奴家額上這麼一劃,也不知‘憐香閣’內的百花玉肌班能不能把這口子抹掉,要留下傷疤,教奴家往後怎麼見客?」
「我會負責。」他明快沈穩地道。
朱拂曉一怔,顯擺出來的吊兒郎當樣兒突然有些怯了。
她呼息變得輕促,斂下眉,嚅著唇,卻始終沒嚅出心里疑惑。
房中突地安靜下來,有什麼悄悄漫流,直到鄂奇峰再次開口。
「玉虎領著人先行,我等會兒也得走了。」諸事待辦,留在這兒主要是為了確定她身體無礙,如今她清醒,他高懸的心終能放落。
還說要負責,怎麼就要離開?朱拂曉模糊想著,忽然有些懂了,他不也「大爺」得很,常往「綺羅園」撒金撒銀,他也是金嬤嬤嘴中的肥羊,說要負責,其實簡單易懂,一樣拿錢來撒。在這里,每個對象、每個人,都是有價的……
她幽幽看他,無語,像是還在發怔。
他扶起她的頸,托起她的肩背,她以為他要挪開,讓她躺回枕上,下一瞬,眼前陡暗,她的唇被暖暖含住,溫柔含住。她在他臂彎里。
「唔……」她震驚地瞪大眼,忘記合目。
男人趁她張唇欲語時探入更深,他也學她不閉眼,剛硬眉目逼得太近,近得她快要不能呼息,近得她被他表情狠狠吸引,彷佛……他逗到她了,他很得意、很驕傲、很……很……她不知怎麼說啊!
片刻,他放開她,終于將她放回榻上安躺。
「你、你……」她臉必定很紅,不解又驚嚇,沒人這樣玩她。
「我必須回一趟北方。我、玉虎和燕妹都得回去,必須去師父、師娘的墳前祭告。還有翔鳳和四師弟,也有一陣子沒去看他們了。」他嗓音平緩,徐徐聊著似的,彷佛方才那個灼燙的親吻再自然不過,無須解釋。
「回北方嗎……」朱拂曉又是怔然,掀了幾次唇才說︰「鄂爺說過,要重建‘秋家堡’……你回北方也該辦這事了吧?」
「是。」他微笑,目光對她須臾不離。
她試圖想響應他一個淡笑,證明自己絲毫不受影響,但笑未成,可恨的熱氣倒直逼鼻腔與眸眶。
就說太危險。
苞他相識越深,她要沒命的。
她朱拂曉沒能把男人從心里拔除,留了根,還能是瀟灑風流的江北名花嗎?往後,可有太平日子?
說穿了,她跟他打一開始就不同掛,他還有一個同甘共苦的小師妹長伴左右,他承諾要好好照顧人家的,當初他師父、師娘本就要招他為婿,如今師仇得報,終能重建「秋家堡」,這條路,他走得辛苦,如今也該否極泰來。
她不知自個兒有無笑成,倒慶幸聲音並無異樣,略啞道︰「那就恭喜鄂爺了。」
他抿抿嘴像要說什麼。
略遲疑著,他神情有些古怪,然後深吸口氣,道︰「妳先好好養傷,我回北方把事情打理好,然後……」
她神思虛浮,抓不準他究竟要表達什麼,只安靜不語。
「……然後,妳少喝點酒,也別抽太多煙。尤其是酒,此物最是穿腸,喝多對身子不好,妳往後少喝。」
他還管她?!「好啊,我少喝就是。」她乖順輕喃。這樣的承諾沒有心,隨口胡應,要她說一百個、一千個都成。
鄂奇峰像也看出端倪,蹙起眉還要說話,她已倦倦合上眸,巴掌大的素淨小臉偎進豐厚青絲里,讓他左胸發軟發痛,沒法兒再逼她……
「長藥莊」不只送來外用與內服的金創藥粉和解毒藥丸,還附贈一小甕「珍珠鹿膠凝露膏」,直接送進「來清苑」,絕不讓其它覬覦之人有機可乘。
「拂曉好女兒啊,听那日送藥來的‘長藥莊’小藥童說,這凝露膏可珍貴了,得花上整整一年功夫,才有辦法制出這一小甕,專門用來生肌去疤,越抹肌膚就越光滑。瞧瞧,妳瞧,妳額上這道口子當初血流如注,才一個月,如今都好端端的,不細找還真看不出,再這麼繼續涂抹,額頭都要發亮啦!」
「來清苑」里,金嬤嬤趁午後小睡前過來串串門子,往梳妝台上的小甕里隨手挖了點凝露膏,抹在她曾被箭射穿的掌心和手背。
「嬤嬤真要喜歡,等會兒我讓潤玉挖一些送過去。」朱拂曉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