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藥莊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郁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只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藥莊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里。
男人的面子永遠比里子要緊,于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岸杯中物,跟她斗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僕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只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嘆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麼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斗酒,也不知她爭什麼。「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後,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麼辦?」
「呵呵,妳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妳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梁,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面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藥莊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沖著我笑,我只好也沖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麼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藥莊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回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里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
朱拂曉又笑。「元玉真可愛。」
她的貼身丫鬟依舊氣鼓鼓,竟不太領情地哼了她一聲,轉身就走,害她喉間和鼻腔忍不住賓出笑氣。
她繼續倚柱坐在廊前,雙眸被酒氣燻得迷迷蒙蒙。
身後大堂上的景象是縱樂暢意後的杯盤狼藉,有粗嗄鼾聲、有模糊醉語,而身前的寬闊天井干干淨淨,月下的青石板地抹著冷光,高牆環繞下,她的余生彷佛僅剩這一方天與地。
如此余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從未想過振翅高飛,天再小,能容一彎月的陰晴圓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與誰共賞?
能有誰呢?
「愛嬌嬌啊愛嬌嬌,愛簪紅花花滿頭,愛畫雙眉眉飛柳,愛描朱唇唇如勾,愛穿舞衣衣滿繡,愛彈春詞不解愁,放歌與誰游?」
她低柔吟唱,反復吟唱。
她知道藥莊內的家僕和婢女們正偷偷覷著她,被看得很習慣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里暗里、帶著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斂,她感覺得出躁動,甚至听到幾聲緊澀的抽氣,被什麼驚嚇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沒個正經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道黑影吞食。
誰杵在她身後?
她慵懶地動動玉頸,輕嘆了聲,終于百般不情願地回望。
顫睫,眨眸,蒙蒙視線把來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後,她格格笑開。
「……阿奇,你來陪我放歌出游嗎?」
阿奇居高臨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濃眉略沈,眉間的波動成巒,一雙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靜隨意,高大身軀卻蓄滿力量。
他寬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簡單背心,露出兩條結實臂膀,纏腰、寬松布褲、綁腿,大足套著再樸實不過的黑面布靴。他這身穿著就跟那晚一個樣兒,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曉扶著柱子徐緩站起,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瞅著他不放。
麻涼感沿著縴細背脊鑽上,鑽得頸後和腦門一陣刺癢。
她抬起紗袖,下意識輕按了按喉頸,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後退離好幾步的莊內僕役與婢女,教她呼息一時不順。
那一晚的阿奇憨頭憨腦,說她是曇花仙子,誠心地贊她貌美……
阿奇會傻呵呵沖著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臉逗得她忍不住響應,她好久沒真心笑過……
那一晚,她以為尋到寶,頭一次對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興奮得面紅耳赤,想去佔有憐惜,也試著去佔有憐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嗎?」她語氣出奇靜謐,想飲酒,一會兒才意會到手邊無酒。
瞧著自個兒空空如也的雙手,她嘲弄地揚唇,豈知下一瞬,男人剛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攤開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傳來的熱氣和握力宛若一張網,她掉進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輕輕一帶,也就乖乖跟著去。
走。要走去哪里?
這個阿奇不是她以為的那個。
這個阿奇讓她心煩意亂,她得趕緊築道牆,把侵入得太深的東西拔除,把男人擋在心牆外,就像這座高牆深院的藥莊,把自個兒掩得實實的,周全守護,才抵擋得了牆外山匪。
她應該即刻甩開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書、歌、舞等精湛才藝贏來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隨便任男人們輕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他抱她上馬。
所騎的是馬廄內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駒。
沒有哪家的小小馬夫可以不經主人家同意,便從馬廄里挑走最好的坐騎。
駿馬奔出,雪鬃迎風飛揚,清夜縱蹄讓馬兒大樂。
與風較量似的,白雪駒四蹄撒得飛快,她的長發、輕袖和薄羅裙也飛飄而起,纏貼在背後男人身上。
離開「長藥莊」,穿過長滿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繞著低地蜿蜒,此時馬速已緩,小河在月夜下爍光,猶如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玉帶。
瞧見岸邊長長青草,以及穿梭在草叢間、閃閃發亮的無數小火蟲,朱拂曉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緊,關于那一夜的種種在腦中浮現。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緒在卸除防衛後,允許阿奇深進。
男人可厭者多,最可厭的是藏在樸拙可愛面具底下,骯髒的、別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攪驀地從胃部直接涌上。
「放我下去……停下來,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動男人橫在她腰間的粗臂。
阿奇終于發現她臉色慘白,立即抱她躍下馬背。
朱拂曉沒等雙腿站穩,已踉蹌逃到一旁,蹲下往草叢間嘔出穢物。
一整天下來,裝進她胃袋的食物寥寥無幾,沒吐出什麼,倒是把席間喝的酒嘔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馬速太快、太顛,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里悶堵、不暢快,她從未這麼吐過,胃袋整個要掏翻過來一般,吐得額角的細細血筋都浮現了,跪撐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