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就算多拉著一個人,依然能逃,可你不要。」他的話宛若投進湖底的石于,靜沈,余勁似波,在湖面吐出圈圈漣漪。
唉呀呀,被看出來啦?這一說教下去準沒完沒了。桂元芳暗暗叫苦,仍眯眼咧嘴,兩梨渦鑿得深深的,妄想耍賴過去。
「咱們江湖兒女啊……」反正先抬出「江湖兒女」擋一擋準沒錯!「重義氣、重然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既然不能屈,對頭都欺到面前來啦,叫陣示威的,咱們怎能不戰而走?我真逃了,那是削了咱‘湖莊’臉面!我偏就不逃,打它個落花流水!來!今日一戰,光榮大勝,我陪十三哥浮一大白吧!」
韓寶魁越听眉挑得越高,見她探手抓來一小酒甕,先自個兒大灌一口,跟著把酒甕舉到他唇邊,脆聲嚷︰「十三哥,喝!」
「我不喝!」他略感挫敗地低吼,隱忍著,覺得要被她氣昏了。
厚掌有些粗魯地抓下那只礙眼的酒甕,他甫一扯下,一只綿軟小手卻猛地罩來,密密覆上他的嘴。
「十三哥……你別惱嘛,我說真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你著惱呀!」
他眉峰成巒,還能多說什麼?
見擱在胸前微仰的臉蛋兒笑出一朵小苦花,彎彎的眸子爍著可憐兮兮的幽光,被她作弄慣了,此刻她如此求饒,他哪能不饒?一下子真說不出話。
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皎光下的神態,覺得眉目間仿佛有些什麼不一樣了。明明是同一張臉,哪里不一樣了?
他胸臆陡熱,貼觸她手心的唇亦在發熱,然後,整個人全熱了,像被自個兒火燙的鐵沙掌拍中似的,熱得隱隱作痛……
第三章
「為什麼你不喊爹?」大叔肌肉糾結,深濃秋意里,上半身僅套著一件粗布背心,暗紅腰綁一捆,寬肩窄臀,也是專練硬家氣功的一條好漢。
「喊誰?」小泵娘十指俐落地剝著栗子,吃得好香。
「喊我。」把剛用「鐵沙掌」炒出來的栗子,全堆到地面前,堆出一坨小山,頗有討好的嫌疑。
「三師哥。」她從善如流。
「爹。」他悶聲更正。
「我是桂圓兒,不是你爹。你是我三師哥。」
大叔黑臉一垮,眼角的風霜加深三分,厚唇顫抖抖。「唔……以前哄你,你會喊的,現下翅膀硬了,女大十八歲,就、就不喊了……」
「是女大十八變。」忍不住探指去揉他的眼角,揉揉揉,再揉啊揉,以為能把皺紋揉散一此一,無奈還是多。
「就是十八歲了才會十八變!」
「我今年十七。」
「咦?所以還沒長大呀?嗚……桂圓兒還是咱的小別圓兒!嗚……心肝……乖,快叫爹。」
「三師哥!」笑咪咪的,把一顆去殼的栗子塞進大叔嘴里,防他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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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覺似有些不同,同一張臉,臉容輪廓隨著歲月變得深邃、變得有稜有角,月光瓖潤著舒展開來的五官,教她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移不開、舍不掉,迷惑中帶著幾分輕訝,重新審視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峻顏。
眉仍深濃,兩把劍般斜飛其上,經過歲月浸潤,凌厲之氣收斂不少,多的是剛毅的味道,恰與那對炯然有神的眼相襯,眉目奪人呼息,精彩盡在其間。
然後是他的鼻、他的唇、他削瘦雙頰和飽滿的寬額,青澀的地方仿佛一夕間全長成了,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再成熟不過的男性面龐,足可教少女芳心暗悸的英挺面容。
老天!她莫名其妙紅哪門子的臉啊?一顆心跳得飛急是怎麼啦?!
猛地,桂元芳把頭拔離那片教人依戀不已的闊胸。
她陡地坐直,倏又發現自個兒仍賴在師哥的大腿上,想轉移陣地,又覺自個兒簡直……莫名其妙!
以往至今,她賴在他懷里的時候多得數不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憑什麼在這個淒迷的秋月夜里,會意識到兩人間的差異,屬于男女之間的差異?
師哥和師妹,親如兄妹,她待他好,依戀他、親近他,天經地義,不是嗎?
「怎麼了?」韓寶魁所受的震撼不比她少,但見她舉止古怪,因她而興的奇異心思便暫且拋卻,以為她當真飲酒過多,醉了。
「桂圓?」他低喚著,喚來她悄悄回首。那張笑不離唇的臉兒有幾分恍惚,迷離如夢,離他好近,兩人間僅差一個呼息的距離,害他一時間瞧怔了,弄不清為何要喚她回眸。
別元芳暗自握緊小手,掌心尚留他的唇溫,泛開古怪的熱麻。
唔……她喝不多啊,真醉酒了?要不,怎會無端端冒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念想,教她在心底擠眉弄眼、嘲弄起自個兒?
她嘴角苦花綻了綻,示弱地嘆氣。「十三哥,我頭暈暈、眼花花、腦鈍鈍的,你真不饒我,我只好由著你念叨,我待會兒若听著、听著睡去了,你可千萬別火,那也是無可奈何呀……」
湖上有寒意襲來,風吹皺瀲濫著月光的湖面,那寒涼多了分靜美。
耳中听見水波輕蕩,在木道底下流走,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似近似遠處,有鶯鳥夜啼,有夜梟咕鳴。
韓寶魁盯著近在咫尺的小臉,同樣既陌生又熟悉,愛笑成彎彎的眼未變,秀氣的眉兒還是飛揚生動。她沒變,似乎多添上幾筆姿采,很淡的幾筆,勾勒出較以往更溫潤的輪廓。
他的小師妹長大了呀!
師父疼我,師哥們疼我。師哥們個個像我親爹,師父是親爺爺!她曾鼓著腮幫子這麼嚷過。
師父和眾師哥們疼她,他是她師哥,自然也……疼惜她吧?
許多時候,他不很清楚自己是以何種心情待她。她隨他從那片盡毀的河畔小村走出,他頭一次體會到被人全心依賴是什麼滋味。
他隱約明了了,他喜愛那種滋味。她彷徨驚懼,只能牢牢握住他的手、扯緊他破爛的衣角,隨他流浪。
他真慶幸當年那場大水,來得好,來得深得他心。
他的心丑陋得連自己也不敢逼視,即便大水把那些鄙視的目光、難听的竊語徹底沖走,他身體流著的仍是骯髒的血液,而她,小小的她,如此需要他。
如今,小泵娘長大了,他沉靜已久的心湖回思興瀾,有著說不出口的感慨……莫非他這些年受師哥們潛移默化,下意識也當起她親爹,瞧見「閨女」初長成,心緒跟著起伏不已?
別元芳等不到回應,輕唔了聲,習慣性又搔搔額角。
「嘶!喔——」沒留神,一指直接壓在腫包上。她嘴硬說不怕疼,雙肩卻反射地縮了縮。
「別亂動。」他心中暗嘆,剛感嘆她長大成人,下一刻又為她的莽撞舉止搖頭。
「十三哥……」她暗吐舌頭,神情靦。
那聲輕喚帶出討饒和依戀,仿佛仍是當年那個與他相依為命的小女娃,雖女大十八變,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說教的話全咽進肚子里了,反正從以往提點至今,也不見她改過。韓寶魁拉來她的藕臂擱在肩頭,身軀側向一邊,把整片寬背貢獻出來,低聲道︰「上來。我背你回去。」湖畔入夜後冷意侵膚,她飲酒,此時身雖溫暖,酒氣一旦開始消退,反倒要更寒三分。
大好的肩背擺在面前,哪里用得著多說?桂元芳笑嘻嘻地攀上,細瘦兩臂輕圈著師哥的脖頸,雙腿在他立起、往後探出兩手時,極有默契地撐起,讓他勾住大腿,將她背負。
他踩著穩定的步伐往回走,木道發出細微聲響,她的臉擱在他寬肩上,頰貼著他的耳,感覺她和著酒香的氣息淡淡掃過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