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要他安慰人當真難了,連說句謊話哄她開心都不會。桂元芳心底有些小受傷,她確實不是練武的美材,這點兒,她挺有自知之明的,但想通了也就無妨。大師哥還教過她呢,什麼……天生我材必有用,她這根「材」,總是能找到用處,絕不會成了廢材的。
她心緒轉換得好快,原就是提得起、放得下的開闊性子,一旦想過,便海闊天空,不鑽牛角尖兒的。
她揚眉與他深邃眼光對上,驀地噗哧笑出。
韓寶魁眉目一軒,額角跳了跳,不懂小泵娘家的思緒起伏,只得靜靜同她相凝。
「十三哥……」菱唇嚅出揉著依戀的脆音,小泵娘的眸波即便清純稚氣,亦能蕩出多情的隱瀾。
他胸口微震,深目細眯。
她笑。「我遲早得長大,不能什麼事都躲在師哥們後頭。‘桂圓’盡避不起眼,也自有它的功用,十三哥別瞧我不起。」
韓寶魁搖頭。「我沒有瞧不起你。」
被他鄭重的模樣逗笑,她又習慣性地搔搔額角、抓抓耳朵,房中靜了片刻,也不曉得那個疑問怎麼會浮上心頭、順順地便問出口來——
「十三哥,那時……你為什麼不逃?」
韓寶魁蹙眉,不明白她的問話,听那深含情誼的脆音繼而道——
「當年在那間破廟里,你沒逃,還同那些惡人打起來,打得昏天黑地,發了狠,連命也不要似的。我現下想著,心還怦怦亂跳,你拚命的模樣真駭人,我一輩子也不忘。」
怎說起那一年的事?
韓寶魁表情悶悶的,不答反問︰「你怕?我嚇著你了?」
「當然怕呀!」她好坦白,連連使勁兒點頭。「怕你不要命,更怕壞人要了你的命!還好師父路過,及時出手相救。你那時明明有機會逃的,怎不逃?」
他瞧起來仍是悶,除此以外,沒多大表情,淡淡再反問︰「為何要逃?」
「你我非親非故,干麼非救我不可?」
他五官算得上清俊,卻因黝黑膚澤而顯得粗獷。他沉默了會兒,聲嗓仍放縱不開,略微沈郁著。
「不是非親非故,你那時是小苞班,現下是小師妹。」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得關照她嗎?唉唉,什麼說辭啊?桂元芳忍不住又噗哧一笑,妙目眨呀眨的。
她這個十三師哥外表盡避嚴肅老成,可說穿了,內心是很溫柔的。瞧,才稍稍提及當年往事,明是他待她有恩,他是她桂元芳的大恩公,她這個受恩之人臉都沒紅,怎麼施恩者的臉皮倒隱隱暗赭了?活像她拿言語擠兌他、欺負他似的。
他練功拚命,打架也拚命,當真是不服軟的性情,要想當好這顆「定心丸」,瞧來得費她不少氣力。
「十三哥,你為我拚命,我也能為你拚命的。你信不?」
黑濃的兩道眉略略糾結,隨即松弛。韓寶魁盯著小泵娘躍躍欲試且信誓旦旦的臉容,心頭不安,脊背泛冷,腦門發麻。
他要她豁命出去干什麼?
那些惡人倘若真擄走她,他便從此孑然一身、再沒人相伴。
他真恨孤單一人的感覺,真恨村里那些男女老幼古怪的眼光。所以,那場大水發得好。所以,他得搶回她。
他不逃,寧可被打得渾身浴血也不獨自逃開。他咆哮、他拚命,哪里是為她?說到底,全是私心。
她把他想得太清高了。
這些話,他該清楚道出,可兩片紫唇掀動幾下,嗓眼不知同他鬧哪門子脾氣,竟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來,只能愣愣地對住她的笑顏。
第二章
「我想,我不是你親爹。」男子五官清臞、身形修長,很有修道人的神氣。
「我想,你該是我二師哥,還真不是我親爹。」小泵娘身子抽長了好些,雙髻從去年起就不扎了,輕軟軟地披散著,有時若飛亂得心煩,不是拿緞帶隨意束起,便是編出一條黑亮的麻花辮子,俏生生地甩在身後。
「我想,我要真當了爹,肯定是個好爹。」帶著神仙味兒的眉飄飄一揚。
「我想,你都這把歲數,要娶妻生子得快。」
「我想,不如你喊我爹更快。」細長眼笑咪味的。
「我想,你先把那手‘糖炒栗子’的功夫說給我听,咱們再來談爹不爹的事。」
「我想,那手功夫叫作‘鐵沙掌’,跟‘糖炒栗子’沒啥相干。」
「我想,這中間淵源頗深。」小泵娘挺正經地深思晃腦。
「我想,相煎何太急,你是桂圓兒,不應該和栗子為難。」男子考慮要不要連踏個七步,也來作首詩。
別圓和栗子,八竿子打得著嗎?小泵娘雙手盤在胸前,秀顎略抬,眼張七分,挺有江湖味。「是桂圓會叫爹,還是粟子會叫爹?」
「桂圓。」唔……
「很好。那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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逤逤逤……逤逤逤……快炒。
逤……逤逤逤……再使勁兒炒。
底下燒著旺火,大鐵鏤里,無數粒小石子相互磨蹭、翻滾、撞擊,忽上忽下跳騰著,一下下的翻炒早把石子的稜角全然磨去,磨得光滑黑溜,粒粒宛若玄晶,卻散出灼燙的熱度,真探手去踫,足能燙下一層皮肉,跟擱在燒紅鐵板上煎烤也差不多模樣。
「哎喲喂,火燒得都通紅泛青了,您瞧這是……怎麼又教十三爺赤手炒栗子了?」林間蜿蜒而來的一條小土道,一名農家婦人手挽竹籃,籃子里原擺著大米飯和兩樣小菜,剛給下田的丈夫送午飯過去,一路走回,邊拾著掉落的生毛栗,已撿著籃中七、八分滿。
農婦瞥見自家小院里的兩貴客,忙走近,還不及再說,蹲在大鏤旁、幫五個大小孩子剝著熱呼呼香栗的小泵娘已揚睫巧笑,清著嗓音道︰「陸大嫂子別擔心,我十三師哥那雙手專練這門功,這火侯還不夠他暖手呢!孩子們想吃糖炒栗子,我恰好從莊里扛來十斤紅糖,沿途過來這兒也拾了些毛栗子,您和陸大哥不在,咱和師哥見家伙都擱在院前,就自作主張起火架鏤了。」
陸家大嫂心里知曉,小泵娘每回嘴里說「恰好」,其實總特意關照。
他們一家七口除靠著田里莊稼過活,時不時就炒些栗子、蒸紅糖糕上大街叫賣去,多少貼補家用。再有,便是靠「湖莊」照顧。這些年若沒「湖莊」幫襯著,洞庭湖一帶的莊稼人還不知怎麼過活呢!
「好香的,這時節正巧,栗子肥圓香甜,陸大嫂,您快過來吃些。」邊嚷,桂元芳邊「啵」地掰開一顆大栗子,這會兒沒喂進孩子的嘴里,捻在指尖一抬,整顆抵到單膝跪在一旁、揮動雙臂埋頭快炒的韓寶魁唇下。
香栗送來,緊抿的紫唇一下子被哄開,張口吃了。
見狀,陸大嫂子笑了笑。孩子們喊著她,小手臂有的幫她接過竹籃放下,有的也送上剝好的香栗,她拿了孩子手心里的栗子,自個兒不吃,倒又喂進孩子們的嘴隉。
「咱沒擔心,只覺得過意不去。十三爺這手功夫用來糖炒栗子,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真委屈他啦!」
別元芳猛搖頭,半開玩笑。「不委屈、不委屈,我十三哥樂意得很!他愛吃糖炒栗子嘛,而且還得挑成顆渾圓的,剝碎了,他還不吃呢!我小心伺候著,他哪里委屈?」
又一顆剝得光溜溜的圓栗抵近,沒來由的,韓寶魁黝黑的面皮底下忽地有些發熱。他想駁她的話,說自個兒其實沒多愛吃栗子,說即便是剝碎的栗肉,他也吃,他、他……怪了,怎麼回事?還當真說不出口、駁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