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情繃了繃,深深呼吸,待寧下心來才道︰「五年前,慕家的布行總倉走水,那晚風大,吹得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當時恰有幾大批貨提前運出,擱在總倉里的成布數量已然不多,錢財上的損失倒也還不嚴重,可那晚有兩位慕家的雇工沒能逃出,葬身在火窟里……」抬高玉潤的下巴,與他眼神相交,那黝目中似有深意,可她莫之能解。
略頓,她咬咬唇,低柔又語︰「那兩名年輕雇工家里尚有雙親需奉養,其中一位已有妻小,就這麼撒手去了,家中頓失依靠,生活不能維持,若不出手相幫,怎對得住人家?我想,咱……咱們刀家也該如此為之。」
「喔?」男人俐爽的黑眉好似不太認同地飛挑。
「你、你不允?」她問得小心翼翼。
「唔……這個嘛……」偏不給個痛快。
慕娉婷急了,顰起眉,手不禁緊握,柔嗓融進固執意念。「你不答允,我再同爹和娘商量去,總要把那些師傅、學徒家里的老小安頓好。總之……總之府里和鋪頭場子的帳全歸我代管,你允了最好,你要不允,我、我我……」
「我要不允,你扣我零花錢嗎?」
「嗄?」她竟被他問住,其實腦子里也不太曉得剛才的話底下欲接些什麼。
「好吧,你都放話威脅了,爹和娘又全往你這兒倒,我孤立無援,看來只得低頭允了,要不,往後在外頭走踏,沒零花錢沽酒買食,還得賒欠,那可真慘。」他嘴邊的笑紋陡現,咧出一排潔齊的白牙,語氣認真得很,但眉字間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他他他……這男人!她被戲耍了嗎?!慕娉婷這會兒終于領略過來。想著適才自個兒堪稱激切的反應,蓮頰倏地燒辣辣,耳朵和粉頸都浮開嫣色,唇瓣掀合幾回,偏就尋不到聲音。
她嫁的這男人啊,怎地同她原先在「雲來客棧」覷見的那一個不如何相像?
「你那時……根本不是這樣的!」杏目圓瞪,指控般地喃出一句。
刀義天「咦」了聲,狀若無意地悄悄拉近兩人的距離,居高臨下地俯望那張白里透紅的秀容,徐聲問︰「‘那時’是哪時?「這樣’是哪樣?」
「那時在‘雲來客棧’,你打‘黑風寨’的惡人,手段好快,身影好冷酷,你、你……你現下卻來捉弄人!」害她心絞得難受,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說服他。
刀義天忽地仰首大笑,爽朗笑聲在長屋中回蕩,似乎無需角落那盆火爐子,也能將寒意緊逐子外。
「原來你那時就躲在客棧的廂房內偷覷我了!」他恍然大悟地頷首,黝目爍輝。
「我……我……」她欲辯難一言,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弄不懂是惱、是嗔,但總歸是霞燒雙頰。
抿起唇,她干脆低垂粉頸,硬將心思放回賬冊上。
他的小娘子也是有些脾性的,不若外表溫馴哪!
思及她替那幾戶人家說話時的固執神情,還有此刻端持姿態、不來理會他的模樣,刀義天胸中微窒,鼻息略濃。她明就小臉赭紅,連雲鬢後的一小截玉頸也紅撲撲的,卻仍兀自寧定著。
說不出為何,她強自鎮定的樣子總能扯動他心深處的某根弦,鳴顫出近乎憐惜的氣味。
算盤清脆的撥打聲響起,他注視著她那雙伶俐的皓腕,她一手按在帳頁,一手在顆顆菱珠間跳飛,真不理睬他了。
他眉眼俱柔,暗自低嘆,道︰「我剛回湘陰便先過來場子這里,原是要尋周管事,同他商量接不來該如何安頓那幾戶人家,沒料及你已快我一步,把事情想過了。」
那雙忙碌的玉手忽爾停頓不來,圓潤指尖平按在賬本和算盤上,動也不動。
有股奇異的熱流在四肢百骸中左突右沖、搔癢著,刀義天深吸了口氣,不想多作抗拒,蒲扇大掌驀地握住她一只綿軟小手,感覺她震顫了顫,似要挪撤,他反射地收攏五指,將她親密地扣住了。
低眉瞅著她黑如墨染的發,他啟唇又道︰「娘近些年身子欠安,沒法再管府里的瑣碎事,爹年事漸高,許多‘五虎門’的事務也都移交到我與幾個兄弟身上,老三和老五在北方,老四在南方,老二恩海則常是南北奔波。我若事忙,則偶爾有些想法欲做卻沒能立即施行,便如這次安頓那幾戶人家一事早該做了,卻拖到現今。
往後有你管著這些事,那很好。」她的小手軟得幾要在他溫掌中融化,依然輕顫不已,讓他心中那份憐惜愈擴愈大。
突地,他另一手滑過那泛燙的頰,勾起她的下巴。
他見到一雙含潤水霧的眸子,如浸婬在清泉里的玄玉,欲語還休,扣人心弦。
「娉婷……」他首回喚她閨名,似吟歌般低沉好听。
慕娉婷胸脯起伏促急,暖頰紅潮未退,猛地再涌一波,她又目眩暈沉了。
身子宛若僵化在原地,動彈不得,她被動地望著男人剛峻的輪廓。當那張粗獷臉龐緩緩對她俯下、一寸寸傾近時,她喉兒燥得無法出聲,雙眸跟著緊緊閉起,不敢再看。
他的氣息好近,拂上她的膚頰,別有深意地笑語︰「娉婷,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緊合的眼睫因他詭怪的話正欲掀啟,下一瞬,溫熱的男性氣息忽地強勢封罩了她的呼吸。
她的唇陷在他的唇里,她嚅開嘴,驚駭地發出短促的嗚咽,卻迎入他濕熱的舌,被動地含住他的糾纏與探索,一團烈火在芳腔中悶燃,她面紅耳赤,半垂的眸光迷亂如絲。
身子癱軟,思緒亦癱軟,幽幽飄飄,她分不清虛實,只不斷听到那吟歌!
娉婷……
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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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打斜里移近,掌心忽地貼上一方秀額,而後疑惑地喃喃自語。「咦?好像……唔……似乎……嗯……真有些燙啊!」脆聲頓時揚高。「小姐,您發燒了是不?哎呀,病了也不說一聲!是不是很不舒坦,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咱們趕緊讓馬車掉頭回城里去,找大夫瞧病!」
「我沒事,你瞎嚷嚷什麼呀?」由沉思中轉回,慕娉婷一把拉下抵在額上的手,莫名其妙地看著錦繡丫頭急呼呼的模樣。
「您臉紅得好不尋常,瞧著擱在膝上的帳本子,越瞧越走神,咱喊您好幾聲,您都過耳不聞,還說沒事?」小丫頭指證歷歷。
今晨陪公婆用過早膳後,慕娉婷便要府里備妥馬車,把吃的、用的、穿的等等物資也一並堆進車里,帶著貼身丫頭,打算親至日前遭「黑風寨」毒手的幾戶刀家雇工家里拜訪。
幾戶人家的情況,她事前已至周管事和幾位打鐵老師傅那兒問過,可盡避心中有底,今日一訪,真見到留不來的那些孤兒寡母和大把年紀、行動不便的老娘親,她心里仍是痛。女人流淚、稚兒啼哭,她也紅了眼眶。
「我只是想事想得入神了,別大驚小敝。」她輕道,放開丫鬟的手。
因天冷,左右兩扇窗全垂著厚重簾子,所以馬車里有些悶,她心頭也淡淡悶著。
身裹軟裘,紫藕綾袖下的香腕抬起,微微撩開簾角,冰霜般的風隨即從縫處吹入,凍著膚頰,鑽入鼻腔、胸臆,教她清心醒腦了好一些。
她們兩刻鐘前剛探望過住在城郊的三戶人家,此時馬車在覆雪的上道上轆轆而行,薄雪上因而拖出兩道輪痕和馬蹄印。筆直高聳的水杉木夾道生長,葉盡落,枝啞凋零,樹皮剝落成灰白色,在冬陽藏臉的午後時分,老鴉數啼,收斂羽翅落在光禿禿的枝椏間,似有若無的嘆息在唇畔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