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他對芝芸無情無義,夠狠夠絕。
听得那張朱唇滾逸出來的罵語,見著她脹紅的瓜子臉兒,他有種錯覺,彷佛他深深對不住的並非芝芸,而是她。
沈吟著,他靜默片刻,唇角溫和地揚了揚。
「我對芝芸、對妳,都是真心誠意的。」
「那你娶芸姊為妻啊!」這話沖口而出,她心卻一酸,也不知為了哪般。她甩甩頭,甩掉那莫名的古怪。
他一怔,俊臉平靜。「芝芸嫁了我,當真就能舒心快活嗎?」
「是!」她小腦袋瓜用力一點,滿臉執著。
他幽深的目瞳湛了湛,笑弧略深,不禁如兒時一般探出了青袖,揉弄她亂且柔軟的發。「傻姑娘。」
「我不傻!」嘟起臉,她格開他的手。「別把我當成三歲孩童,我懂事了!」
是。小小泵娘長大了,三年歲月改變了許多事物。她身子抽長,嗓音少了童聲,細潤許多,瓜子臉的輪廓也深邃了,就那對杏眸依然燦亮,元氣十足。盡避如此,在他眼底,她仍舊是個小小泵娘。
司徒馭沖著她笑,卻不言語。
「你別不答話!」受不了他的溫吞樣,她朝他逼近一步。
「要我答什麼?」
「就一句,你到底娶不娶芸姊?」這會兒,那股子酸氣竟嗆出喉頭,她磨磨牙硬是咽下。
他眉微挑,俯視她猶帶稚氣的臉容,嘆息地道︰「芝芸值得一個更好的男子,我若娶她,是在糟蹋她。」他對她僅有兄妹情誼,而無男女感情,他能以兄長的姿態盡一切可能地照顧她、疼惜她,卻無法以丈夫的身分愛她。
他與芝芸倘若成親,也只會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這般結果,怕是要將她傷得更深、負情更重,這又何苦?
敖靈兒緊抿唇瓣,氣息又亂,眼眶微紅,恨恨地瞅著他。
「她沒有多少時候了,還能去等待誰?」
聞言,司徒馭心一絞,一時無語,眉眼難掩郁色。
夏初回到洞庭湖這兒,如今已過一季,「三幫四會」的狀況也漸漸穩定下來,一切風波盡餅,他是時候該離去了,卻無法瀟灑啟程,原因便出在趙芝芸身上。她身子更弱,病氣更沈,風吹得便倒的模樣,這一回,他真真拋卻不下,心底隱約明白,她時候真的不多了。
「我要你一句話。」她語音略顫,眸光清亮。「娶還是不娶?」
他苦苦一笑,近在呎尺的小臉執拗得扯疼他的心。
胸中火熱啊,腦中不由自主地飛掠過三人間的舊事,一幕接連一幕,嬉笑怒罵、喜怒哀樂,一輩子的情誼,永生也忘懷不了。
「我——」正欲回話,陡地止住。
兩人對峙著,跟著卻不約而同、極有默契地各深吸了口氣,緩下心緒,因里邊已傳出一陣細微聲響。
那人掀開細竹簾,腳步緩且虛浮,正走過小廳往外頭的平台而來。
不一會兒,小廳與平台間的門被推開,一張蒼白秀氣的鵝蛋臉探將出來,無血色的唇漾著淺笑。
「我瞧見擱在方桌上的琴匣,馭哥,那是你的紫木琴吧?今夜我和靈兒可有耳福了。你——呃……你們怎麼回事?吵架了嗎?」趙芝芸疑惑地瞧著他們兩個。
司徒馭藏得極好,五官一貫的斯文俊氣,倒是敖靈兒露了餡兒,臉蛋紅紅,眸子里尚竄著火簇。
「哪里吵架了我才懶得跟他動口!」敖靈兒先聲奪人地嚷開,跺了跺腳,又瞪了他一眼。
司徒馭溫吞地笑,由著她粗魯地推了他胸膛一記,走向趙芝芸。
趙芝芸似瞧見了什麼,不禁輕呼了聲。「靈兒,妳袖子怎少了一截?綁巾也破了唉唉,怎麼下榻來,連鞋也忘了穿啦?」
「沒事。我故意的。」她倔著氣,一把挽住病泵娘的細臂。「別吹著風了,待會兒又要鬧頭疼。」
兩姑娘親熱挨著,徑自往里邊去,那男子似被孤立了。
「靈兒,妳把外衣月兌下,我幫妳補補。」
「甭麻煩,衣衫我多得是,不差這一件。更何況天要沈了,點著燭火做針線活兒多傷眼。」
「可是——」
清脆語調轉開了話題。「芸姊,等會兒咱們烤魚來吃,我現下去抓,憑我的手段,不出兩刻鐘肯定大豐收呢!」
「嗯……好啊,馭哥也在,咱們還可以熱些酒,我記得『玉露春』還有兩壇,咱們三個可以邊吃邊聊事。」語音虛啞,仍透歡愉。
忽然,聲音像是從鼻里哼出。「他吃那麼好做什麼?沒他那份兒,我教他在旁干瞪眼!」
「唉唉……」軟聲笑嘆著。「不會的,好靈兒,妳才不會那麼心狠,他是馭哥呀,咱們三個一向要好,妳怎舍得教他挨餓?」
「我……我、我就是心狠……」
兩姑娘的對話由清晰轉而模糊,尚立在外頭平台上的司徒馭不禁微微牽唇。
雙袖負在身後,俊目從容,朝天際與江川遠放。
爽涼拂身,翻起青袍一角,他心中略沈,想著那張瓜子臉上執拗又蠻氣的神態,那模樣已深印在他腦海里,竟是……逼得他有些不能招架啊……
第二章冷浸星月光流渚
連著七、八日,每到黃昏時分,天際便飄起細綿雨絲。
風從遠山處來、從竹林深處來、從幽幽江面來,斜風細雨、雨斜風細,待天色盡沉,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徹底淘洗過一般,明淨如鏡,在夜月下輕瀲微波,耐人尋幽。
將小篷船俐落地搖至江心,就著瀲灩的月光尋找魚兒潛游的所在,她杏眸一瞇,變得銳利,抓在手心里的一束漁網驀地當空揮拋出去,網子在月夜下大張,又「啪」地輕響,罩在江面上。
細網漸漸沉落,直沒而下。
一會兒,她雙臂開始使起勁兒,緩而熟練地拉回漁網,一次復一次、一把復一把地扯收回來。
這是今夜第三回的拋網,落入網中的魚,她僅挑肥美的留下,剩余的又教她拋回江里。
魚籠是幾天前用細竹新編好的,里頭已留了十來只魚,夠今晚一頓了。她收理著漁網,打算返回岸邊。
不遠處,琴聲忽地蕩漾開來,縱然是樸拙古調,音清而緩、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單調響聲中,卻顯得格外清明。
整理漁網的小手微頓,敖靈兒唇淡抿,下意識揚起臉容,往身後、那處透出淡淡燈火的竹塢瞧去。
這幾天,竹塢里的氛圍起了些許變化。
像是從那日落雨過的黃昏,她在小廳外的平台那兒質問了他、對他「逼婚」後,接連下來的日子便充斥著那麼點兒詭怪了,怪得她幾遍斟酌,暗自沉吟,猶猜測不出那張俊美過火的臉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這幾天,他離開過一趟,但經過了兩個時辰後,他的篷船再次返回,船篷里多了兩大竹簍的蔬菜果物、幾條腌肉、一大盒的甜食和蜜餞,還沽上三壇子好酒。
他甚至買了好幾只黃毛小雞,沒經過她允許,便把她無聊時編好、擱在小廳角落的大竹籃拿去當作小雞的窩,直接養在平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不是因那窩子小雞最後讓芸姊笑開懷了,博得那張蒼白病容有了淡淡潤色,她才不理他是不是花銀子買的,說不準整窩小雞全教她一腳踢進江里去了!
她惱著他,似乎對他,也僅剩下這單一的感覺。
除了持續惱他,她不曉得還能以何種心思面對他。
他永遠不會知曉,他那時的出走有多麼傷人。傷了芸姊,也傷了她。
一直以為他們三個將永遠在一塊兒,誰也不離開誰,誰也不會被誰拋棄。芸姊體弱,她可以變得很強、很強,去護衛柔弱的她;而他便佇立在她倆身後,張開無形且堅固的大翼,強而有力地圈圍住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