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不懂琴,又不懂簫。
他不懂一切的音律與樂器,他只識武。
一個只會使刀弄劍的武夫,她卻願意下嫁給他?!
為什麼?她怎會應允他的求親?
莫不是……仍為著他的斷臂,所以覺得對他過意不去、可憐起他來了?
他知曉現下才來思索這問題,似乎晚得有些遲鈍。
苦惱的是,即便她真是因自責和憐憫才應允了他的求親,他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他一點兒也不清高,他想得到她,想得渾身暗顫。
或者這些年來,他悄無人知的心思早對她做出幾番下流的設想,只是他不允許那些可怕的意念強冒出頭,而娘親期盼他成親這事兒,恰恰作為一個再適當不過的借口,把他壓制住的欲念全拉扯而出。
他很卑鄙啊……
握緊單拳,忍著喉間亂竄的澀味,他不禁苦笑。
他確實卑鄙,可若不卑鄙,又要如何得到她?
第五章非醒非醉非輕夢
迎親的過程甚為順遂。
由衡陽「南岳天龍堂」一路北上,除刀、杜兩家的人手外,江湖上不少好朋友亦盛意拳拳,從頭至尾隨行相護,把原就熱鬧的迎娶隊伍鬧得沸沸揚揚,聲勢頗為浩大。
一進到湘陰「五虎門」的地界,立即有人前來接應,每五里安置著一小隊人馬,設想得十分周到。
越近城中,百姓聚集,瑣吶吹得更加賣力,鑼鼓喧天響徹,迎親喜曲連奏不絕,將結著串串喜彩的大紅轎風光地迎入刀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成親用說的自然簡單,真正做了,最受折騰的莫過于一對新人。
此時已過三更,月落西廂,薄雪輕影。
廊檐下幾日前所結的冰霜猶在,在一整排大紅燈籠的映照下,折射出奇異的幽光,引人遐思。
注視著那抹紅光好半晌,刀恩海的濃眉微乎其微地蹙了蹙,似乎突然間迷蕩在某一個所在,回過神來,卻遺忘一開始為何會來到這兒。
是了……他記起了,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
按著古禮拜完堂、成了親,新娘子被幾名紅衣小喜娘簇擁著送入新房,他則被一群又一群的賀客接連灌酒,若非大哥與底下三個弟弟幫他擋下半數以上的敬酒,他不知要醉死過幾回,哪里還能靜佇于此?
驀地,內心泛開苦笑。
他會獨自一個立在這兒,亦是不得已。
半個時辰前,他帶著幾分酒意步入自個兒的臥房,那房中經過布置已大異于前,除全數汰換過的桌椅、茶幾外,牆上掛著一幅雙囍織幛,兩根龍鳳燭燃得好旺,紅澄澄一片,乍見下喜氣萬千。他的新嫁娘就端坐在那片緋緋殷光里,瞧起來有些不真切。
喜娘在旁唱吟著吉祥聯句,他則像尊傀儡般听話,旁人道一句,他跟著動一下,腦子有些重,腳卻輕飄飄的。
按著指示被動地揭開新娘子的紅頭巾,有一刻,他以為胸中的跳動停止了,忘了呼吸吐納,亦忘了身所何在,因為他的新婦一如他深遠夢中的夢中的夢,美得不可思議。
他只懂得像個呆子般受人擺布,一會兒喝合巹酒、一會兒是合吃四喜果,待喜娘們笑嘻嘻地正打算退下時,他腦門發熱、發脹,渾身突然不對勁兒起來,那莫名的慌意如狂潮般涌來,教他未能多想,在一下人錯愕的注目下,竟是「唰」地一聲立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快步離去。
直到走出自個兒的院落,在回廊轉角處差些撞上自家的兩名丫鬢,他才驀地回過心神。
面紅耳赤的,一方面是因自個兒反常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因心中漸冒出頭的不安。
在吩咐過丫鬟們多燒些熱水送至新房那兒,好好服侍新娘子沐浴包衣後,他便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動,不知覺間來到了西廂院落。
夜色漸沉,前廳大院那兒今晚設席宴請著眾家賓客,尚隱約傳來斗酒與朗笑聲響,兀自鬧騰不休,此際側耳靜听,有種遺世獨立的古怪感受。
濃眉再次淡蹙,他唇角自嘲地揚了揚,跟著收斂心神。
懊來的,躲避不掉。
他一向不是膽怯之人,但今晚在新娘子面前掉頭跑開,全然失了常心,已著實不爭氣到了極處。
他知曉內心在懼怕些什麼。
怕她太過美好,怕這般的他終究匹配不過,伯欲得到她的念想卑鄙地壓過一切,讓他看不清許多事。
他想擁有她,卻也怕她。
是她讓向來傲氣十足的他荒謬地感到自卑。
如此矛盾的心思,他首次嘗到,不由自主地反復體會,胸中動蕩著、騰燒著,除任由著蔓延外,竟也無計可施了。
身後腳步輕靈靈的,緩慢卻堅定地移動著,他耳力甚精,來人尚不及貼近,他已听聞聲響。
下意識側過身軀,他揚眉回視,在一片暈紅朦朧的闌珊燈火下,他的新嫁娘盈盈佇立,如乘夜而至的曇花仙子。
「我出來尋你,想你應是在這兒,果然教我找著了,這也算是心有靈犀吧?」杜擊玉蓮步輕移地來到他面前,微仰的小臉似笑非笑,是安詳且溫暖的。
她一近身,刀恩海便嗅到隨風而至的幽幽香氣。沐浴餅的她一身雅淡衣裙,長發完全披散,中分的烏絲烘托著已卸淨脂粉的鵝蛋臉兒,溫馴地垂在胸前,她瞧起來好生稚女敕,無意間卻又流露出風情。
穩住氣息,他語調微僵地問︰「妳來尋我做什麼?」
她眸子俏皮地眨了眨,狀若思索,跟著輕聲言語︰「你突然跑走,一會兒又遣了丫鬟過來,我沐浴後沒見你返回,不想等,就來尋你了。唔……我不該來尋你嗎?」
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定定注視著近在咫尺的美臉兒,像尊石雕般動也沒動。
杜擊玉不禁一嘆,她的嘆息總帶著柔軟意味,揉進淡淡的笑和淡淡的無奈。
她主動握住他的單掌,眸光投向一旁的客房,輕唔了聲,笑渦微漩。
「我記得這兒,那年與爹娘和師哥們一塊兒送刀譜過來,我在半途受了傷,就是躺在這間廂房里安養的,你還來榻邊瞧我,陪我說了好些話。」
那時,她年歲尚小,卻已有憐惜他的心思。如果她的命夠強韌,能撐得過死劫,與他的緣分就該會久久長長。
刀恩海仍未出聲,憶及那時虛弱蒼白的她,心卻絞痛起來。
他一貫地面無表情,卻反握住掌中透涼的柔荑,猛地意識到她實在不該出現在這輕雪夜里。
「妳穿得太少了。」腦子里想到什麼說什麼,他欲要解下披風為她披上,垂眼一瞧,才發覺身為新郎倌的他今兒個難得一身吉紅,胸前尚系著一團喜彩,可不是他穿慣了的玄色衣物和黑披風。
「是呀,有些冷呢。」她臉容淡垂,嗓音在雪夜中輕飄,跟著軟軟地靠來,偎在他寬闊的胸前。
佳人投懷送抱,軟玉溫馨,淡甜幽味兒將他輕籠,刀恩海氣息有些不穩,因她而起的熟悉熱潮再次在體內橫流。
她靠在他左側,汲取著他身上的暖意,小子仍拉著他的單臂,有意無意地玩著他的粗指,狀若悠閑,仿佛她自然地就該這麼親近他、貼靠他、信任他。
望著她頭頂秀氣的發漩,胸中激蕩化作難以言喻的情愫,他幾次試著啟唇,卻無法成聲。
忽地,她輕嗓從他胸懷中漾出,低柔無比。
「恩海……我們回房里去,好不?」
他心口震動,氣短地道︰「我、我……我們不能回房。」
「為什麼?」
身軀再次僵硬起來,他想也沒想竟蹦出一句——
「我們還不能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