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刀恩海怔怔然,唇一掀,努力要擠出話來,可惜一下子便被杜夫人的噪音蓋過。
「小丫頭淨胡說!爹和娘怎會欺他?咱們疼他都來不及了,要不,也不會想替他牽這紅線。」
「唔……是嗎?」麗眸再一次睨向呆愣著的刀恩海,她雙頰輕鼓,神情帶著點兒捉弄,尚有許多瞧不出的東西。
杜夫人又道︰「當然。這可不僅是咱們的主意,妳刀世伯之前也私下同妳阿爹提過,要咱們多幫恩海留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刀家跟咱們是什麼交情?怎麼也馬虎不得的。」
「我曉得了。」拋下話,杜擊玉旋過一身粉藕,小手突然抓住刀恩海的單臂,拉著他就走。
「呃?!」她曉得啥兒呀?刀恩海傻愣愣的,一時間無法反應,竟由著她拉起、拖走。
緊接著,他身後傳來杜天龍渾厚的低笑,以及杜夫人帶趣的問話——
「擊玉,沒規沒矩的,拖著恩海上哪兒去呀?」
杜擊玉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不是想他有沒有喜愛的姑娘嗎?我這就尋個安靜的地方,幫爹和阿娘好好地問他去!」
第三章琴心先許若元氣
如同許多年前的初遇,姑娘綿軟的小手牢牢握住他的,將他從人前帶開,穿過廊院,走進園中的石雕小亭里。
亭中的烏木長幾上仍擱著一張琴,獸爐里雖未燻焚,那檀香氣味卻仿佛早已融入周遭當中,隱約能聞。
「坐這兒。」軟嗓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恩海面無表情,听話地坐在她指定之處,驀地,她小手一放,他心底悄悄涌起了什麼,是那股詭異的失落。
杜擊玉沒再瞧他一眼,徑自在長幾前落坐,十指按在琴弦上,隨手撥彈,蕩漾出聲直、單純的慢音。
音節寬疏且徐長,忽淡忽沉,她按弦的指少用猱法,讓每個音韻疏而緩、慢而有力。
那不是編成的琴曲,僅是她指尖有情的流泄,古樸的七弦琴音在秋意中回繞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氛圍,仿佛只剩下她和他,一個听,一個彈。
她淡垂著美臉兒,他看不太真她的神情,她的琴音有股無形的力量,緊扣住他的心,讓氣息不知覺間隨其吞吐。
緩緩的,幽幽然的,最後一撥,穆若生風的韻味猶在耳畔,她小臉抬起,直勾勾地瞅著他。
「恩海,我的琴彈得好听嗎?」
見她縴縴十指平放在弦上,止斷了余韻,他瞬間抓回思緒,臉皮上的薄熱自方才教她握住手,到現下都還沒消退。
「嗯。」他听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琴音確實悅耳。誠實頷首,他抿了抿略干的方唇,目光一瞬也不瞬的。
杜擊玉悠然一笑︰「恩海,我真愛你听琴的模樣,好專注、好專注,像是靜靜听我的琴音,是這世間里最要緊的事兒。」
不僅臉皮泛熱,連心口都熱了。他暗握拳頭,忽地道︰「妳心里有事。」單純又果斷的敘述句,直剖了她的心似的。
杜擊玉挑起柳眉,潔顎微偏。「是嗎?你怎地知曉?」
「琴聲雖好听,但和以往有些不同。」
「喔?」瀲濫如波的眸子眨了眨。「怎麼個不同法?」
刀恩海一時語塞。
他不太會形容那樣的感受,她指下音韻渺渺,如此悅耳,卻攪亂了他的心緒,仿佛有什麼東西重重壓在胸口,悶疼悶疼的。
「怎不說話了?」杜擊玉問著,藕衫盈盈立起,秋風拂滿縴身,顯得有些單薄。
瞧著她步近,在自個兒面前坐下,直嗅到她獨有的、帶著淡淡檀香的女兒家馨甜氣味,刀恩海才又回過神來。
她臉容雖美,卻帶著一絲病氣,他並未立即答話,而是解上的黑披風,裹住她瘦伶伶的身子。
「我不覺冷啊!」自三年前開始,她每年服下一顆由年家的武漢行會那兒取得的「續命還魂丹」,至今已食過三回,畏冷與心絞痛的病狀已減輕許多,暈眩的狀況也許久未曾發作了。
「不需要的。」她欲要月兌掉披風,下一瞬卻被刀恩海粗糙的單掌穩穩抓住一手,他的目光幽深,閃動著不容拒絕的輝芒。
「披著。」
簡潔有力的兩個字,教杜擊玉心口驀地一跳。
此際,園子里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工夫,一名身材略矮、長相福態的大娘出現在青石板道的那一端,她用托盤端著一只白玉小瓷盅和一壺茶,正筆直朝小亭走來。
「福嫂,人家求妳啦,人家不想吃!」杜擊玉瞥見托盤上的瓷盅,美臉兒可憐兮兮的。
可惜福嫂像是受過「高人」指點,硬是扭開頭不去瞧她,對她這招屢試不爽的「先聲奪人」兼「先下手為強」听而不聞,跟著把托盤擱在烏木長幾上,雙眼直接鎖住刀恩海。
「刀二爺,咱沏了壺春雨香片,很香的,您和小姐邊喝邊聊。還有啊,堂主和夫人方才交代下來,請您多擔待些,幫忙盯著小姐喝湯。這盅湯油是油了些,可很補的,得喝光才成,咱待會兒再過來收拾。」
「福嫂啊……」杜擊玉又可憐地喚了一聲。
「喚也沒用,咱啥兒也看不見、啥兒也听不見,不看不听、不看不听……」看了、听了,肯定要心疼她,然後什麼拒絕的話全說不出口了。不成不成!嘴里喃喃不停,福嫂搗著雙耳,竟然就這麼跑走了。
杜擊玉無奈地收回視線,尚不及出聲,刀恩海已道︰「福嫂幫妳熬的湯,味道定是不錯。」
「可是我——」
「別辜負人家一番心意。」
「不是的,我——」
「快喝。」他語氣雖淡,目中堅定。
沒有用的,她那些無往不利的伎倆用在他身上僅是白費力氣。
軟唇一咬。「唉,就你不心疼我。」
苞著,她揭開盅蓋,雖然沒什麼食欲,仍乖乖地將湯一口口往嘴里送,一小盅的湯終于見底。
罷擱下小匙,他已為她遞來一杯清茶。
唉……真是一物制一物嗎?她還能怎麼著?接過茶輕啜著,她幽幽凝視著他,菱唇逸笑,有些莫可奈何。
「旁人總對我百依百順,從沒誰指使過我、拂逆我的意思,他們見我笑,心先軟了半邊,我口都還沒開呢,就忙著把一堆好玩意兒堆到面前來,偏偏就你一個,沒把我捧在手心里呵疼。」
聞言,黝黑臉龐微繃,他下顎線條更形剛峻。
見他抿唇不語,杜擊玉放下茶杯,兩只柔荑竟探近過來,把他布滿硬繭的大掌軟軟地合握了。
「恩海,咱們適才說的話,我還等著你回答呢。為什麼說我心里有事?」攤平他的厚實掌心,她細瞧著上頭的掌紋,見那條表示婚姻的紋路深且弧圓,她不禁悄悄牽唇。
刀恩海內心兀自天人交戰著。他該果決地抽開手,但腦子里雖這麼想,那道命令卻完全起不了作用。
她的小手白皙得似能瞧見血筋,明明透著涼意,卻詭譎地讓他的粗掌不斷冒出熱氣。
他真是太在意她了。
兩排牙一咬,氣息稍濃,他終是道︰「十指連心,妳指下琴音是美,但琴意浮動,不若以往的自在閑適。」
美臉兒忽地抬起,她近近望著他,不發一語、認真無比地望著他。
他似乎只中意玄黑的衣物,黑衫、黑褲、黑靴、黑披風,連綁手和腰巾也是黑色的,一頭及肩的發絲微亂,在天光下倒泛出淡褐光澤,多了不同的色調,亦稍稍軟化過分嚴峻的輪廓。
她瞪著他裹在玄黑勁裝下、徐緩起伏的寬敞胸膛,他胸前斜過一條用牛筋編成的結繩,用來系住背後一把玄沉的烏剛刀,適才月兌去披風後,他右邊肩後便露出了半截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