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琴來瞧你,原要彈給你听的……
……我有听你的話,很認真地背譜、練彈,我不怕吃苦……
病若好轉,我求阿娘買琴,再來彈給你听,好不?
自然,他听過她的琴音了。
她彈得如行雲流水、興致洋溢。
他一貫地面無表情,只覺她指下音色美好。這些年她雖氣虛體病,在琴藝上亦著實下過苦工。
撥彈琴曲時,她總特別快活,似是忘卻身上的病痛,或者正因如此,他明明對那玩意兒一竅不通,听過無數回也搗騰不出個所以然來,仍會按捺性子由著她去彈。
對那些關于她的夢,他不太願意去深究,也懶得思索太多,他一直認為是無謂的,無謂之事,毋庸自擾,就由著它去吧。
只是事到如今,他被逼得「走投無路」,許多事開始由不得他了。
然後,刀恩海忽地有所頓悟,原來許多時候,話真的不能說得太滿。
若說得過滿,在當下把退路全給封死,待出了差池,弄得進退維谷才來掌自個兒嘴巴,可就是狼狽了啊!
不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沉默,倒是無意間替自己留下了後路,教他今日真「厚顏無恥」地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泵娘求援,也不會搞得太難堪吧?
坐在「天龍堂」的大廳里,他心中竟是苦笑。
今年的秋似乎來得早了些,桂花紛紛染白枝椏,又紛紛教風吹離了蕊心。在城外、在河岸、在他策馬往南的一路上,隨處可見秋臨景致,讓他鼻尖總嗅到那股淡混了泥味的自然清香。
此番,他再次代表父兄南下「天龍堂」,雖說是作江湖上、門派對門派之間的尋常拜訪,但「南岳天龍堂」與「刀家五虎門」的情誼畢竟不同,杜天龍夫婦見著他,著實親熱地與他說話,早將他瞧作一家人似的。
杜夫人在談話間還對他問及了近來家里的狀況,刀恩海沉穩以對、據實以告,表示家人都安好,而娘親從去年入冬感染風寒,在床榻上連躺了好幾個月後,如今病情也見好轉,應無大礙。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仍得好生照看才行啊!」杜夫人輕聲叮嚀。
「恩海賢佷難得來一趟,索性就多留些時候,我讓管事將幾年前購得的老山參和幾味補氣的藥材準備一番,離去時好讓你帶回『五虎門』,給你娘親補補身子。」杜天龍坐在紫木太師椅上,輕拂了拂及胸的美髯,語氣溫和,雙目如炬地望著端坐在堂下右側的黑衣男子。
刀恩海黝臉沉靜,恭謹道︰「杜伯伯、杜伯母的好意,恩海心領了,只是老山參和幾味補藥定是極難到手,這禮太過貴重,恩海不能——」
杜天龍抬起手阻斷他的話。
「什麼貴重不貴重?那些東西是給你娘親,可不是給你,連這份小小的禮你也不接受,如此推辭,莫不是太見外了?」
「愚佷不敢。」深目一斂,掩掉幾分心思,他嗓音持平又道︰「既是如此,恩海就恭敬不如從命。」
這陣子發生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擾動他原本尚能把穩住的心湖,便是如此,使得他對于此次拜會「南岳天龍堂」,表面上雖仍平靜,內心卻充滿難以言喻的躁動和不安,像極一匹久被圍困在柵欄里的駿馬,甩鬃踏蹄地、急切地欲要沖出。
堂上,杜天龍夫婦突然暗暗地相視了眼,別具深意地笑了笑。跟著,杜夫人眸光柔和地調向刀恩海,毫無預警地扯出另一個話題——
「就我所知,興武與你年歲相當,算一算,你也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是。再過兩個月,恰滿三十。」盡避有些訝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他並未表現出來。
杜夫人一嘆。「都三十了,興武與你相當,現下卻被留在年家的武漢行會,都三個年頭過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
十三年前遭「五毒派」半路伏擊,杜擊玉心脈嚴重受損,杜、刀兩家曾為她延請數位名醫,可惜的是,雖診出了病因,也明白得對癥下藥,問題這藥不是輕易便能人手,得取得「西塞一派」以整株珍貴無匹的「七色薊」煉制而成的「續命還魂丹」才行。
幾經查訪後才獲知,「西塞一派」殷氏的唯一傳人早離開大雪山,現居于武漢「年家行會」。
三年前,裴興武帶著小師妹杜擊玉上「年家行會」求藥,那位殷家姑娘最後雖應承了,答應在往後七年間,每年送上一顆「續命還魂丹」,待七顆丹藥盡數服下,杜擊玉受損的心脈便能回復原樣。只是,那姑娘卻要裴興武長留下來作為交換條件。
當初知聞了此事,刀恩海喉中泛酸,像是誰掐住他的心般,一擠一放,把里頭不斷冒出的酸味給推擠出來。
能求到藥、治好病,恢復他初見她時那活潑模樣,他為她感到無限歡喜,幾想沖到一處無人之境,狂聲大呼,將那些快活痛快喊出,只是啊……他心里同時生出古怪的懊惱,也生出了無以名狀的失意,因為……替她求得續命丹藥的人,是別的男子,不是他。
為什麼反常至此?
那是因……太在意她?
遠遠超出道義上的在意,是否表示……他心里有她?!
這想法似一道銳光劃過腦際,他太陽穴突跳,遂又思及這幾載的夢境,腦中更亂,眉峰成巒。
「恩海啊……」杜夫人忽地喚他。
「是。」他忙收斂心神。
像是感慨完了,她啜了口香茶,跟著如閑話家常般,笑咪咪地問︰「可有喜愛的姑娘?」
刀恩海一愕,濃眉飛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倘若尚無心上人,趁這幾日留在衡陽,杜伯母幫你物色幾位好姑娘吧?」
杜天龍拂髯頷首,在旁幫腔道︰「是啊,這主意挺好,很可以試試。若真有看對眼的姑娘,杜伯伯出面幫你提親,不成問題的。」
「呃……我……這……」欲言又止,他胸口發燙,那熱氣隨即沖上腦門,幸得他膚色黝黑,勉強掩住了一臉薄紅。
就為這所謂的「男大當婚」,他已煩心一段時候了。
驀然間,廳外廊下,柔軟嗓音淡淡蕩開——
「爹、阿娘,你們怎地欺負起他來了?」一抹粉藕縴影踩著秀氣的腳步,正跨過門檻,盈盈走了進來。
杜擊玉一出現,自然地牽引了眾人的目光。
來到刀恩海身旁,她偷偷朝他皺起巧鼻,小臉上的氣色雖稱不上紅潤,但因已用「續命還魂丹」調養了三年多,病況穩定下來,臉色已較先前病懨懨的蒼容好上許多。
他左胸一震,似又滾出湍湍熱流。
氣息有些窒悶,他下顎微繃,擱在膝上的右掌悄悄握成拳頭。
杜夫人笑睨著自個兒的閨女,道︰「妳這丫頭不是躺下說要先睡一會兒,怎麼不出半個時辰就醒來啦?莫非適才是不想喝福嫂特意為妳炖的那盅雞湯,才故意裝困?」
教娘親一語道破,杜擊玉頰邊微燙。
但是呵,她很知道如何應付,身旁的人從來就心疼她,只需她嬌軟一笑,再眨著水眸擺出無辜模樣,沒誰會來為難她的。
許多時候,她真慶幸自個兒天性溫良,要不依著眾人寵她的方式,怕是被縱容得無法無天了。
「原是挺困的,可我與恩海心有靈犀,我在夢里瞧見他了,知他有難,索性連覺也不睡啦,就趕著來救他。」她笑嘆。「爹和阿娘別又欺他。瞧,他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就算真有喜愛的姑娘,又怎會乖乖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