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些再走啊!」她喚住已跨下石階的他,心底起了新鮮感。從來只要她隨口一句,沒誰能拒絕得了,但這位「刀家五虎門」的恩海師兄可厲害了,不對她笑便也作罷,留他下來听琴、說說話,還得她盡力游說。
他不心疼她,那很好呀!
她不喜愛人人都心疼她,他不會,真好。
說不出的愉悅在心湖里輕漫,她笑嘆了口氣。「我的朱琴有名字的,叫作『鳴鳳』。教琴的李師傅說,這是張很老、很老的琴,它聲音真好,你該听听的。」
「汪、汪!唬∼∼汪、汪汪!唬∼∼唬∼∼」被擱在烏木長幾上的黑仔忽然汪汪吠著,喉中滾出奇怪的聲音。
刀恩海驀地止住腳步。
他側身回視,瞥見黑仔不住地嗅著長幾上的朱琴,目光不禁峻厲起來。
「咦?」杜擊玉亦留意到不對勁兒,原撫在琴弦上的手撤了下來,安撫地拍著小犬仔。「黑仔乖,別鬧啦。」
意外起于瞬息,快得教人沒法反應。
先是鼻間嗅到一股腥氣,杜擊玉腦中微暈,同時際,耳邊听到「嘶、嘶——」的怪聲,她面目泛寒,直覺有什麼東西撲向門面而來,下意識閉上眼。
「退開!」
啪——
砰!
嗡……
沈厲的叫聲爆開,緊接著是木頭碎裂的聲響,跟著是琴弦的嗡嗡殘鳴。
「哼……」
待粗嗄悶哼清楚逸出,杜擊玉連忙睜開眼睫。
她喘息不已,胸脯起伏不定,見自個兒已被拉離烏木長幾,而那抹精勁黑影不知何時飛躍至面前,強而有力的右手正緊緊扣住她。
她的「鳴鳳琴」躺在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斷了好幾弦,琴月復中驀地爬出五、六條細長小紅蛇,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瞧向他。
未料這一看,腦中一暈,她駭然叫道︰「刀恩海」
他峻顏慘白,下顎緊繃,左臂教兩條艷紅小蛇牢牢纏住!
不能暈厥!
手起手落,以銅板作暗器擊斃那幾條小紅蛇後,他咬牙強撐著,右手以劍指疾點左臂的神門、少海、天池、天泉等幾處穴位,由左腕往上至左胸,欲讓蛇毒緩將下來。
耳中嗡嗡微鳴,這毒非比尋常,來得好快。他左臂如置在火中燒烤,痛到泛麻,膝蓋一軟,不禁跪了下來。
「恩海!」
他感覺得出,那美得驚人的小泵娘正緊緊挨在他身旁,細弱的手臂固執地抱住他,像是如此為之,真能撐起他高大的身軀。
「快來人呀!爹、師哥∼∼快來人!有人傷著了!快來人啊∼∼」
她軟嗓此時拚了命地揚高,一聲大過一聲,混入明顯的鼻音,彷佛想哭,心里害怕,卻又費勁地強忍住似的。
漸漸喪失知覺,沉重得有如一塊巨石,不知怎地,他竟不十分在意,只覺得她隱忍懼意和哭聲的叫喊讓他渾身緊繃,每一口的吐納都變得艱辛無比,燒灼著他的喉。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硬是撐開眼皮,瞧見她有些模糊的輪廓,雪頰上的淚映出淡光。
「恩海,我听見腳步聲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急道,嗓音嘶啞。
他頭晃了晃,不曉得自個兒正露出微笑,沖著那張朦朧小臉低喃
「不會……不會有事的……別哭……別怕……」
第二章幾載心思渾似夢
一年後
初春時分,午後日陽半隱在棉絮般的細雲里,風微涼,從不知名的地方送來幽香。
幾朵遠來的花子兒飛過屋脊、高瓦,又飛過渾樸且高聳的石牆,尚不知要落于何處,兀自在風中飄零。當那一身玄黑的少年快步走過檐廊,無意間掀起一陣風波時,那輕盈又無辜的種子不由得一飄,在虛無中蜿蜒、回旋,紛紛跌落在廊階下的石圍里。
少年腳步甚迅,沿著廊道東彎西拐,跟著似是不耐煩了,長腿一躍,幾下起伏,直接從石圍當中穿過,眨眼工夫,人已來到西側廂房。
西側廂房是「刀家五虎門」專門用以招待外人的客廂。
尋常時候,西側這兒並未住人,但今日府中有貴客到訪。他原隨父親至東城門外的大廣場教授武藝,與民團和縣衙的兵勇一起操練,剛進家門便听聞此消息,而幾位長輩尚在前廳相談,他連口茶也不及喝便直接至此。
又出事了嗎?
來到那扇門前,他忽地頓下一反常態的急促步伐,目中輝芒斂了斂,只剩裹在黑衣勁裝下的胸膛起伏微劇,稍稍顯露了浮動的心緒。
放松右臂緊握的拳頭,他深吸了口氣,眉峰仍緊,極不愛這種受旁人、旁物影響的感覺。
待氣息回穩、面色定下,他抬起右臂緩緩推開房門,套著黑色功夫靴的大腳跟著跨進,隨即又不動聲色地闔起門扉,靜靜朝位在一扇花鳥屏風後的床榻邊走去。
榻上伏著一個小小的身子,那孩子面容朝內,一床錦被幾乎罩住全身,只露出一頭凌亂卻細軟無比的發絲。
放在榻邊高腳小幾上的金爐里,燃著用以安神的檀香,他也不怕燙,伸指撥弄里邊細碎的檀香木,讓其得以完全燻燃,使氣味能持續久些。
房中好靜,靜得似乎僅剩自個兒的心跳。他坐在榻邊,雙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那頭烏亮的柔絲。
某種詭異的恐懼突然襲上心胸,他下顎一抽,忙伸出右臂,粗獷略方的指頭拂開披散在小臉上的黑發,探向對方秀挺的鼻下——
那氣息似有若無,虛弱如游絲,他恐懼略減,胸中卻充斥著無以名狀的郁悶,脹得發疼。
此刻的感受,較之去年春他因出了事兒、不得不斬斷左臂來保住一條性命所生的疼痛,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教他驚愕得又擰起眉峰。
「嗯……唔……」沉睡的小臉突地動了動,模糊地逸出嚶嚀。
他迅捷地收回手,就見半埋在錦被和秀發里的臉容轉了過來,細致的眉輕蹙,扇睫顫了顫,終于掀開一雙霧瞳。
那雪白小臉十分稚女敕,五官卻生得美極,秀麗的眉眼、秀麗的唇鼻。見到坐在榻邊、渾身玄黑的獨臂少年,那張精致到了極處的軟唇兒微微一笑,頰邊自然地漾開兩朵小渦,不似人間品質。
「恩海,『南岳天龍堂』終于托人找著失傳已久的獨臂刀譜了。我隨著爹和阿娘……特地從衡陽給你送刀譜過來,爹直說你的資質奇隹,根基又打得極穩,如今若再練刀譜上的武功,定會成為厲害的人物……」杜擊玉軟嗓略啞,說著說著,眉心一擰,竟咳了起來。
左胸因她的咳聲再次緊繃,刀恩海的臉色沉了沉,單手拉高錦被,想將她裹得密實一些。
驀地,從錦被里鑽出一只潤玉般的柔荑,抓住他的指。
目光再次移向她,那張被黑軟烏絲圈圍的稚氣小臉盡避蒼白無血色,卻仍美得驚人。
她靜謐謐地瞅著他,眉心染著濃濃倦色,卻固執地不願合眼睡去。
「恩海……咱們在來這兒的路上出事了,那些半路打埋伏的人穿著裝扮不像漢人,袖里也藏著小紅蛇,就跟那時藏在『鳴鳳琴』里的小蛇一模一樣,紅艷艷的,瞧著教人害怕……爹、阿娘和師哥們同他們斗起來了,我躲在馬車里,抱著我新買的古琴和裝著獨臂刀譜的木匣在車窗下偷瞧,後來……後來有人闖進,爹他們不及趕來,我尖叫,叫得好大聲,那惡人把我的琴打碎了……咳、咳咳……可是刀譜還在,我把它抱得好牢。琴可以碎,但刀譜不行,它還在。恩海……我很勇敢、很強吧?」一臉病色,頰邊的小渦卻愉悅地漩動,她語氣帶著自豪,率性地對他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