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全是相熟的村民,大伙兒見狀不由得驚呼,而那一對原在暗自斗氣的男女亦是一震。
「大叔您別這樣。」殷落霞眉心又是攏緊,對于如何安撫、勸慰旁人之事,她常是感到吃力,不知從何下手,索性就由著對方去跪。
沒再理會誰,她忙蹲去扶住那名兀自昏迷卻又不住發顫的小少年,讓他平躺在地上。
小少年乍見下並無明顯外傷,臉龐卻慘白得嚇人,膚上滲出點點冷汗,氣息極弱。她掀開他的眼皮察視,隨即又湊近他口鼻,嗅到一股詭譎的腥臭味。
鳳目微瞇,她手開始往小少年的身軀和四肢游移。
此時,圍在周遭的眾位叔伯嬸婆們已沖著那瘦高漢子七嘴八舌地提問——
「哎呀李哥兒,這是怎地一回事兒?你家阿大一個時辰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咱兒適才遇上他,他告訴咱兒,要同你一塊兒入山多砍些柴準備過冬的,這下倒成什麼樣啦?」
「會不會是吃壞肚子?要是得了絞腸沙,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哥兒擦著淚,啞聲道︰「咱們父子倆原是要入山砍柴沒錯,咱兒心想,得多帶一些干糧和清水在身邊,等一切全準備妥當,這孩子倒是不見蹤影,喚了老半天也沒見回應,咱覺奇怪,繞著屋子前前後後尋了兩回,才在屋後草堆里找到他。這孩子也不曉得啥時候倒在那兒,怎麼也喚不醒……大伙兒都知,阿大的娘走得早,這一向就咱爺倆兒一塊兒過活,要是這孩子他、他、他……嗚嗚……咱不能對不起他親娘啊……」
「李哥兒別急、別傷心,落霞姑娘在這兒,她是活神仙、活菩薩,你家阿大準沒事兒的!」
「是呀,這兩年多來,落霞姑娘在咱們『桃谷村』里可不露了好幾手絕活?啥難纏的病癥到她手里,還不是輕輕松松就解決嘍,甭急啊!」
聞言,附和之聲四起,大伙兒點頭如搗蒜,滿是信賴的目光直勾勾地移向殷落霞,等待著。
「他中了毒。」殷落霞靜道。
「喔……」眾人又是一陣頷首,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卻若有所知地蹙起眉峰。
「是蛇毒。」她再語。
當殷落霞高高卷起小少年的右邊寬袖後,大伙兒不禁驚呼出聲。那傷處便落在手肘上端,細小傷口竟讓整條臂膀紅腫發紫。
勢態緊急不容多想,她神情冷凝,捧住那條粗臂,二話不說便俯下臉去,以口覆住上頭的傷,一下下吸出里邊的毒血。
村民們個個屏著氣、瞠目結舌,她口中吐出的黑血漸成一灘,觸目驚心,氣味並不好聞。
「落霞姑娘,您救救阿大,您肯定能救他的!咱兒求您啦、求您啦!」李哥兒又跪又拜。
「夠了。」驀地,沉肅的語氣介入,裴興武橫過一掌蓋在阿大的傷上,不讓殷落霞繼續以口吮出毒血。
「你干什麼?別擋著我!」她怒瞪,十指徒勞無功地欲要扳動他的鐵臂。
「太遲了,妳心里明白。」
「不遲!」她難得厲聲大吼。
「他中毒時辰過長,再不斷臂,無法保命。」
「胡說!他還能救!不用你多事!」
裴興武的臉色十分難看,忽地以劍指朝阿大的胸口大穴幾下起落,暫且為他封住心脈。
隨即,他將昏迷不醒的阿大抱起,居高臨下,深幽目光掃過李哥兒慘白且茫然的臉孔,又淡淡落在殷落霞那頑強、倔強的清容上。
「要留這孩子全尸,抑或是斷臂保命?斟酌仔細了,別自欺欺人。」
殷落霞胸口陡凜,眸底深意浮動。
彬坐在原地,她靜謐謐地吁出口氣,注視著那欣長身影將小少年抱出圍觀的人群,往篷內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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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自欺欺人嗎?
不。她僅是不願輕下那決定——斷臂保命。
阿大不過才十四、五歲,未來尚有人生長路要走,如今卻頓失一臂,所受打擊肯定不小,而她能做的卻少之又少,總不免感到悵然。
悵然呵……她何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可笑呀可笑,她不是只當壞人、不做好人嗎?那孩子斷臂便斷臂,在那千鈞一刻,她竟不能當機立斷,還得他來提點?
他罵她自欺欺人,她哪里是了?
不甘心、想努力去試,難道還不成嗎?
替阿大做完斷臂的處理,雖靠裴興武的封穴手法和她的針灸之術,讓血不至于大量從被截斷的傷處溢出,殷落霞仍弄得一身狼狽。
同「桃谷村」中的某戶人家借了地方清洗身上血污,又婉拒村民留宿的好意,她換上干淨長衫,濕氣猶潤的發毫無拘束地垂散于肩,在月色清瑩下一身若夢,循著那幽遠沉靜的簫聲,緩步踱回村口馬車停放之處。
男子當月而立,十指輕擎鐵簫,簫音融于月色,在這深山、深秋夜里隱隱漫開了耐人尋味的深懷。
曲音猶蕩,他已放下鐵簫,側目瞥向立在幾步外、婬浸在秋月清華下的朦朧身影。
「山里不比平地,剛沐浴餅,該多加件披風在身上。」裴興武銳目沉靜地往她身上搜游一番,注意到垂落她雙肩的濕發,眉峰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過來這兒坐。」他鐵簫朝擱在火堆旁的木箱一指。
殷落霞唇微抿。「……我又不冷。」話雖如此,她沉吟了會兒,仍舉步走去,在火光映照的所在坐了下來。
「村民們送來一些食物,咱們馬車里也帶了干糧,妳多少吃些。」他將兩只竹籃擺在她面前,里邊放了碗筷和三盤野菜,還有一盤葷肉、兩顆煮熟的雞蛋和幾顆香梨。
「我不餓。」她低喃,掀唇欲要問他是否吃過,忽又頓住。
他這麼大的人了,肚餓自然懂得找東西充饑,哪里要她操心?
霜頰一熱,似欲掩飾什麼,她隨手從籃子里取來一顆碩大的香梨,張口便咬,專心無比地啃將起來。
和他獨處的時候並下少有,以往尚能壓抑,仿佛誰也奈何不了她的冷然姿態,然而近來每每與他相對,她便緊張若斯。
這心底事,她似已掌握,漸漸懂得其中因由。
見她垂首不再言語,裴興武蹲來,往火堆中丟人幾根枯木,火光竄了竄,將木頭燒得「喇喇」輕響,沉嗓忽道︰「妳今日不該如此莽撞。那孩子中毒過久,妳以口吸血亦是徒勞無功,若沒留意吞入毒血,只怕後果更糟。」
殷落霞仍舊沉默,捧著梨小口、小口吃著,她臉容白里透紅,鳳眸輕湛,直勾勾地瞪住那堆舞動的火光。
裴興武不準備放過她似的,繼而又道︰「就算再如何不忍、不甘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拖延下去反倒是害了那孩子。妳該懂得。」
可惡啊……他非得一直踩她痛處、撥亂她心弦不可嗎?她真討厭這般被全然看透了、掌握了的感覺!
幾要整個埋進香梨里的小臉陡然揚高,氣息下穩地嚷著︰「你錯了!錯了!我並非不忍,更非不甘,我是想試試自個兒的能耐,看能否在那般情況下仍能留住他的臂膀,僅僅如此而已!你……你最好相信!」
她才不屑當什麼好人,她天性冷情,顧慮的永遠只是自己,她、她……她今晚那莫名其妙的悵然和多愁善感,跟阿大的斷臂保命一點兒干系也沒!
她便是這樣的人,不對嗎?
裴興武對她突發的脾氣沉靜以對,淡凝著她,瞳底深幽。
「為了試試自個兒的能耐,即便拿自己的安危作賭,不小心中了毒,亦無所謂嗎?」
她要他最好相信,可瞧他清俊五官的神情,擺明了就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