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適才喚她「落霞」。
他鮮少這麼喚她。
雖相處三年,兩人之間奇異地培養出極佳的默契,彼此間常是一個小小舉動,對方便能知其用意,但她心里明白,大部分時候,他總在遷就她,摒除自身的種種,盡一切可能地容忍她的任性、別扭和傲慢。
這似有若無的距離,讓她與他在稱謂上也小心翼翼,太親近教人心慌、不自在,過于疏遠又顯得莫名的失落與刻意。
靶受到她的沉默,裴興武俊臉一揚,四目恰接個正著。
「怎麼了?」英眉飛挺,她不尋常的紅頰讓他怔了怔。
殷落霞驀地回過神來,未多思慮,秀腕陡揮,第一下沒能如願地甩開他的掌握,銀牙一咬,再使勁兒地揮了次才順利掙月兌。
「都說我沒事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語氣挺粗魯的,鳳眸跟著撇開。
這一調開眸光,她才察覺到出武漢城門、行馳了一早的馬車,原來已抵達山中的小村。
村落環繞著山谷聚集,取名作「桃谷村」,谷中有清溪穿過,桃樹遍植,果樹、菜圃隨處可見,便如世外桃源。
殷落霞固定來此行醫已兩年有余,「桃谷村」里的人家似乎算準她今日將至,在村口旁一處專設給她用來看診的小小篷子里,十幾二十位的村民已堆起三、四座小上爐,爐中以枯木起火,燒著熱茶,邊喝著茶邊等人。
此一時際,那些閑話家常兼等候看診的大嬸、婆婆和大叔、老伯們,不知怎地全沒了聲音,眨巴著眼,個個好奇不已地往這兒打量,八成是因頭一遭瞧見向來性情奇清的她和旁人這般「拉拉扯扯」地「糾糾纏纏」。
心震了震,殷落霞不禁又側目覷了裴興武一眼,後者神情平靜,可不知是否她多慮了,竟覺男子那略帶紫氣的方唇似笑非笑,流泄出極淡的意味。
「沒事便好。妳是來當大夫的,可別被隨車的藥箱子給砸傷了。」裴興武低語。
對方模樣狀若無意,殷落霞卻听得一陣臉紅。
思及方才壓在木箱底下的糗態,她既羞又惱,不由得瞇起眸子睨著他。「那得歸咎于某人駕馭馬車的技巧不好、不夠純熟。」
「某人」二字還加了重音,影射得十分透徹。
裴興武雙臂抱胸,嘴角淡勾,以退為進地回道︰「也是。全是那駕馬車的人不好。」
殷落霞秀頰一鼓,一時間無話可回,那泉般涌出的熱意將她浸染、包圍了。
心跳得亂無章法,這不似她。在他身旁,她越來越不似原先的她了。
可惱啊!暗自咬牙,素袖里的十指掐作拳頭。
兩人杵在馬車旁對峙,交談之聲雖不至于傳入其他人耳里,可她不欲再教旁人拿著當戲看,率先斂下眉眸,正打算重新鑽進馬車里,將一些待會兒可能會派上用場的診療器具取來時,一名拄著拐杖的老婆婆牽著名七、八歲模樣的黃毛小男童走了過來。
「落霞、落霞——姥姥的腿能走了,沒再酸痛得受不住!咱兒好乖的,全听妳的話,咱兒天天燒水幫姥姥熱敷,還替姥姥抓抓揉揉,姥姥說要親自來謝妳呀!」小男童蹦蹦跳跳地來到殷落霞面前,一張紅潤臉兒笑咪咪的,牽住姥姥的小手改而拽住泵娘的素袖。
殷落霞一怔,秀容仍是清凝,唇角倒現出淺淡軟態。
她尚未言語,一旁的老婆婆已朝著那小童搖頭笑罵︰「山子,瞧你這野小子,這麼沒規沒炬的,連『姊姊』都不喊了呀?要把你落霞姊姊惹惱,往後她不理你了!」
山子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憨笑地咧開嘴,嗓門挺響地嚷嚷︰「姥姥,咱兒不是同您說過好幾回了嗎?咱兒長大後要娶落霞當媳婦兒,然後在『桃谷村』里快快樂樂過日子。呵呵呵,咱兒喜愛她,她是山子的媳婦兒,不是姊姊啊!」
這童言童語傳了開,等著看診的村民們全笑出聲來,一時間,深秋山中蕭瑟盡淡,可親的氛圍攏絡而至,幾位大嬸、大叔也跟著出聲調侃——
「山子啊,那你得多加把勁兒,快快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咱兒等著喝你喜酒呀!」
「是呀是呀,等你當了新郎倌,鐵定包個特大紅包給你賀喜去!」
「嗯!」山子笑呵呵地用力點頭,扯著素袖的小手突地往里鑽入,握住她微涼的指尖。他仰起圓臉,大聲道︰「落霞,將來我一定娶妳當媳婦兒!」
「唔……」對于山子毫無遮掩的「愛慕」,殷落霞倒不覺特別困擾,只是不太習慣旁人肢體上的踫觸,即便是個小童。
她淺弧淡露,正欲技巧地抽開手指,那賴在她腰邊的小身子竟教人打後頭給撐住兩腋,高高地抱將起來。
「哇啊啊∼∼」山子大叫。
「你干什麼?」殷落霞沖著突然介入的男子瞠眸。
「能干什麼?」裴興武反問,如尋常般深靜的五官透著說不出的詭譎,那神俊瞳底似見陰霾,語氣卻沉緩依舊。「不是要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嗎?讓他幫忙把里邊的大小木箱全數搬出,這孩子還得吃些苦頭、多加鍛煉,不是嗎?」他將男童放上馬車。
「他還小。」眉輕擰,她靠過來想將山子抱下。
「落霞,咱兒不小了!」山子朗聲反駁,清亮眼楮溜了溜。「九爺說得對呀,要吃苦才可以變成男子漢。山子不怕吃苦,山子幫九爺搬東西!」說著,小小身子俐落地鑽進車篷里。
「山子?」殷落霞一怔。
姥姥卻笑得挺愜意。「姑娘,就隨他吧,多鍛煉是好事呀!」見自家的小小子為了這「未過門的媳婦兒」如此殷勤勞動,老人家心底頗感欣慰,頻頻頷首,倒未察覺靜立一旁、向來性情沉穩的裴興武下顎線條微微繃緊,眼角還連續抽搐了好下。
殷落霞抿唇不再多語,鳳眸卻是一調,略含火氣地掃向裴興武。
他炯目淡瞇,嗓音極沉,以兩人才听得見的音量道︰「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即便年歲到了、想嫁,也不該給他當媳婦兒。」
「你!」秀瞳瞠圓。
話一出,裴興武已然悔了。
他沒料及自己會如此沖動,說出這極不成熟的話語,像是搶不到糖的幼稚小童般,見糖落入旁人手里,竟激得喉頭一陣酸意,只覺不甘。
旁人對她表白「愛慕」,諸如此類之事,這三年來可說是層出不窮,今日情狀也非頭一遭了。
傾慕于她的人真真男女皆有、老少咸宜,幾乎每個義診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不少「孽緣」。
一些待嫁姑娘們芳心可可、情竇初開,真漢子不愛,偏愛她男裝扮相的俊秀清雅;而不少成熟男子或少年兒郎又常教她奇異的、若即若離的陰柔氣質所吸引;如今啊,連個稚歲孩童都信誓旦旦、嚷著要娶她為妻!
他發覺,他的心胸和修養受到極大的考驗,似乎再添丁點兒,這一向引以為傲的沉靜表相就要龜裂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殷落霞抬高下巴,胸口起伏略重。
裴興武臉皮竟染開薄薄熱意,壓下丹田間的浮躁,他端持著,一股怪異且莫名的驕傲讓他不願出聲多作解釋。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瞪得一干「瞧戲」的村民們個個全成了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不曉得一向情緒不外顯的落霞姑娘和脾性比羊仔兒還溫和、無害的裴九爺之間,究竟出了啥兒差池?
氣氛正緊繃之際,一條瘦高身影忽地從村里急奔出來,奔近時,才見他背上還負著一人。
「謝天謝地啊,落霞姑娘,您今兒個真來義診了!咱、咱兒求求您,您救救咱家阿大,您快救他!」瘦高漢子急得都流淚了,氣喘吁吁,奔到殷落霞面前,雙膝一軟,邊哭邊求地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