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善棠雙目眯緊,迅速環顧周圍,揚聲——
「把嘴巴閉上,還不動作!」
「呃!」
「喔——」
「唔——」
眾家漢子被這猛地一喝,紛紛回過神來,就算有滿腔疑惑,也得先使勁兒地往肚子里吞,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不過,眾人方才也僅是就姑娘家的外表猜測,如今卻听見插著「飛天十字旗」的快船疾駛而來,唉唉唉,他們在這兒痛宰矮騾子,這片大海寬闊得沒邊兒沒際的,人家哪里不去,偏朝此追來,若想分杯羹還輕巧了些,就怕是為了那個白發姑娘。唉唉唉,自家的爺兒膽子練得比三張豬肚加起來還大,做他手下兼弟兄的,怎麼也得相挺到底啊!
「大功告成,逍遙去羅!喲呼——」
墨船轉舵,兩側拉開一個個方格,讓二十支長槳同時下水。
五桅共系十二張布帆,鼓滿狂風,在天色漸暗之際,以迅雷之速往無雲的一方直行。
她似乎暈厥過去,又似乎並未完全喪失感覺,頭好重、好渾沌……霍玄女听見外頭狂風驟雨,一陣強過一陣,想是在那片奇燦晚霞外生成的暴風已然追趕上來,船只在波浪中飄搖前行。
然後,模模糊糊的,風雨呼號中,粗獷的吆喝聲規律地響著,那層層音浪極具搏斗豪情,充滿力量,不容小覷……
再然後,當她睜開眼睫,全然醒來,感覺身下輕緩晃蕩,如搖籃兒,也如系在棕櫚樹下的吊床。
她躺臥在一間擺設單調的艙房中,被褥十分干淨,她鼻尖微皺,輕嗅了嗅,有著日陽的溫暖,亦有大海的氣息,更有一股屬于男人獨有的體味。
她有些兒怔忪,眉心淡顰,並非那氣味難聞,而是突生了某種莫名慌意,在毫無預警之際,讓一名陌生男子靠得太近,不光是肢體接觸,更因自個兒奇異的、難懂的、未曾有過的心緒。
甩甩頭,她柔荑搗住臉容,難得泛燙的頰讓她嘆息。或者,她是小染風寒了,她嘲弄地想。
擁被坐起,她小臉湊近窗邊,將木板推得更開,任透亮的晨光迤邐而進,一掃艙房中的幽暗。
窗外風平浪靜,暴風狂雨早已遠離。
罷醒的天空渲開深淺不一的青藍色調,雲絲極邈,海天相連間似有薄霧,或近或遠處,海鳥自在飛翔。
連環島的船只畢竟未能追趕上來……
她幽幽思索,對于這樣的結果,卻也不覺憂心。
許是對那謎樣男子感到興然,如今接觸了,隱約衍生出欲要深究的念頭,這與她原來的冷淡脾性大有出入。
柔風密密地拂上澄容,微涼,她潔顎輕揚,嘗到海的咸味,寧海中的清晨一向教她迷戀。
此時分,船艙的門由外頭緩緩拉開,一雙尋常的半筒黑靴踏進,男子高大的身影讓原就不甚寬敞的艙房顯得更加擠迫。
鳳善棠不發一語,玄目瞬也不瞬地瞅著半映在晨光中的雪容。
盡避他的出現已攪亂一室寧詳,霍玄女仍沉靜地側過臉蛋,霧般眸光與他相接,亦是抿唇無話。
對峙了片刻,他舉步踱近,立在榻邊居高臨下,有意無意地將她籠在自個兒的陰影底下。
「肚子餓了吧?」他淡問,頓了會兒,見她不答話,逕自又道︰「昨夜暴風暴雨的,幾條黑鮪和白身鰈讓波浪沖上甲板,剛好用來煮湯,等會兒舵子會送過來。」
他上身套著一件樣式再簡單不過的背心,多少遮掩了果胸,但依舊能瞧見他精壯且分明的筋理肌塊。他面容已洗淨,額上尚綁著頭巾,膚黝如銅,眉目深邃,在與昨夜的一場狂風疾雨奮戰過後,神態仍不顯疲憊。
仔細評究他的臉龐,發覺男人的五官其實生得甚為斯文,細長有神的丹鳳眼,眉型英挺,寬額方顎,也稱得上英俊……霍玄女心一促,連忙收斂神志。
面容幽靜,她潤了潤唇,卻問——
「那幾個小泵娘呢?你把她們帶到哪兒去?」
「放心,她們好得很,有食物有清水,比待在倭船的木牢強上百倍。」他四兩撥千斤地回道,瞥見她不自覺舌忝唇的小舉動,再次淡問︰「渴了?」
霍玄女不語,卻見他伸手探向榻邊小幾上的竹籃,艙房中的所有擺設全都固定住,就連那只竹籃底部亦緊黏在幾面上。
他掀開竹蓋,從里頭取出茶壺,倒了杯水遞到她面前。
霍玄女凝注著他,又垂眸瞧了瞧他的手,略略沉吟,這才接過那只杯子。
「謝謝。」冰嗓細柔。
鳳善棠冷傲的眉微挑,似乎未料及她會吐出謝語。
他雙臂抱胸,靜視著她捧杯輕啜的模樣,一小口一小口,彷佛那是上天賜予、珍貴無端的甘霖,即便口渴唇干,仍端持著該有的寧詳。
她著實不像海上兒女,身子太過縴細,張掛布帆用的捆繩幾要比她腰身還粗,他難以想像她立在甲板上的景狀,風再強些,隨時能將她卷上天雲外似的。
她膚白如雪,比雪澄透,全然不受烈陽茶毒一般,然後是她的發,雪絲在淡淡的晨光下折現出銀般潤澤。
這樣的姑娘,竟是稱霸南洋海域的連環島島主「飛天霸」的心愛義女?!
連環島在海上揚名已多年,島主姓霍,據聞,年少時隨中國商船航遍五洋四海,後來要說因緣際會也好、誤入歧途也行,竟成了海寇,做了海盜頭子,在南洋迷霧海域外的島嶼落腳,從此佔島為王。
飛天霸終身未娶,認了一名義女和義子,而今南洋一帶的勢力正慢慢交由義子霍連環接掌,連環島由原來的五島漸增,似欲統整南洋海上其余的力量,頗有青出于藍的能耐。
至于飛天霸的這個義女,據說雖非飛天霸的親生骨血,卻深得他歡心,疼若掌上明珠,每回出海,必讓她隨行在側,只要她繡口一吐,任何金銀珠寶、珍珠瑪也得搶來給她。
說實話,在鳳善棠腦子里,對于傳聞中連環島的大姑娘霍玄女早有了粗略想像……
那該是一名活潑、精靈好動的女孩兒家,能經得起海上風浪,必定有著麥色肌膚與強健體態,再如何偏差,也不該是榻上那如雪如霧的面容和身形。
他的預想錯得離譜,也錯得教他血脈沸騰,忽覺在這漫長的、澀然的、偶爾又麻木得近乎無感的追逐中,有了那麼點不同的玩意兒。
他相信的,飛天霸定是十分重視她。
這世間,有一種女人長相並非絕世之姿、美若天仙,更不懂愛嬌博憐的手段,反倒清冷著臉容,滿身縹緲,可就是讓人難以自制地對她掏心掏肺,想將一切美好之物堆在她面前,只為博她一笑。
她笑起來不知如何模樣?
他沉吟,突然略傾身,撩起一縷她披散而下、差些就要垂至地面的發絲,湊近鼻下輕嗅,狀若無意地道——
「你義爹外號『飛天霸』,這才把你名字取作玄女嗎?飛天玄女……」峻唇微勾,「他可真喜愛你。」
海上生活,為方便起見,實在應將長發絞掉,霍玄女也不明白心里在堅持什麼,留著一頭雪發,卻也懶得理會。
此時見他玩弄著她的發尾,輕搓輕嗅著,一股難言的緊繃在她胸臆間鼓動,壓下想閃避的念頭,有些兒著惱這男人對她的影響。
「你想拿我當籌碼,要我義爹付出贖金?」十指緊握住杯身。
他神情高深莫測。「如果拿你去換他的連環島,不知他肯否?」
她靜瞅著他一會兒,寧靜道︰「他會把你大卸八塊,丟進海里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