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取了件薄披風,她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出,月光極清,為她照亮廊道。
她身如飄影,輕靈靈往一個方向去,一鼓作氣來到一處院落,見屋里燈火猶亮,她微微一笑,抬起手輕扣門扉。
「誰?」男子嗓音極為溫潤,卻听得出帶有幾分訝異,顯然沒想到深夜有人來訪。
「永春,是我。」
門陡地開啟,年永春瞠目結舌地瞪著她,隨即,俊臉浮現喜悅--
「祥蘭兒,妳、妳是自個兒來的,妳眼楮好啦?瞧得見東西了?」
「是。」她點點頭,笑了。「永春,我有話告訴你。」她徑自踏進屋中,把門關起。
「老天,大伙兒要是知道妳眼疾痊愈,肯定很歡喜。」他搓著雙掌,顯得十分歡愉。
「永春,你听我說。」
「什麼?」
那小臉一下子沉靜下來,眼瞳黑幽幽,瞬也下瞬的--
「我爹娘當年為救你爹娘,連命也喪了,你年家欠我一份恩情,是不是這樣,永春?」
「呃……嗯……確實如此。」他眉微挑。
凝視著那張如溫玉一般的面容好半晌,她靜靜一笑。
「所以永春……父債子還呵,這道理你肯定懂的,無論如何都得幫你爹娘還了這筆債,你說是不?」
第四章溫美女兒凝蘭幽
歲月悠悠轉轉,如風輕掠。
轉眼間,已來到鳳祥蘭年華雙十的秋。
尋常眼里看似無聲無息,在那懷著熾熱赤情的人兒眸中,這些年猶如伏流暗涌,一方攻得不著痕跡,另一方防得滴水不漏,在如此有意無意的攻與防中,情意漸朗,如潮漫涌,卻是困在心中。
幽嘆逸出朱唇,教沁冷的金風一帶,也變得若有似無了。
「綠袖,別跟著,下去休息吧,我自個兒能去的。」嬌軟的童音盡褪,那柔嗓是純粹的女性,如外貌一般,溫柔似水,秀美無雙。
扶著她一邊手肘的綠袖忙搖頭,記起主子根本瞧不見,又忙道--
「不成的,小姐雙眼不方便,要是摔跤就不好了。其實小姐想找大爺,讓咱兒去請大爺,知會一聲,他肯定會來的,又何需如此麻煩?更何況小姐現不過去,大爺也還沒回來,這一等,也不知要等到幾時?」
鳳祥蘭一手模索著廊檐下的屋牆,靜牽了牽唇,末了,仍是一嘆。
「無妨,反正我閑來無事,總能等到他的。他忙,我心里明白的……這幾日連下豪雨,城外河道暴漲,開封雖暫無大礙,城外好幾個村落卻遭了殃,他和年家許多人都投入救災當中,他忙,我是知道的。」
綠袖唉唉地跺腳嘆氣。「都怪這老天爺,也不給人指條活路,水災說發便發,鬧得大伙兒雞犬不寧的。」
鳳祥蘭眼睫一眨,笑意忽地濃了,帶趣地道︰「呵,別擔心,等我作主把妳許給了貴哥,妳日日與他相守,也就不怪老天爺啦。」
「小姐,您、您您……瞧您說哪兒去啦?」她臉蛋倏地酡紅。
「我正安慰著妳呢。」鳳祥蘭在丫鬟的攙扶下,繞過一處轉角,輕言再道︰「妳的貴哥這些天也被調去城外救災,早出晚歸的,妳瞧不見他,自然怪起老天爺啦。」貴哥是「年家太極」的長工,和綠袖兩人情投意合。
「小姐呀--您、您您……還說是主子呢,哪有這般教人出糗的?」
鳳祥蘭笑音愉悅,一會兒才止歇。
兩人繞過另一處轉角後,她忽地頓住腳步,啟唇又道--
「好啦,永勁的寢房便在前頭,我自個兒去可以的。妳幫我瞧瞧香吟去,她肚子越來越大,說不準這幾天便要臨盆,妳過去探望她,問她還缺些什麼,咱們再來幫她準備。」香吟丫頭兩年前與年家的掌杓大廚毛二哥成了親,去年產下一子,今年又要添個胖女圭女圭。
綠袖明白主子雙目雖瞎,但懂得在心中暗算步伐和轉角次數,知道大爺的寢房便在前頭,也就不足為奇,沒什麼好大驚小敝的。
「那好吧,小姐您就先在大爺這兒坐會兒,咱兒瞧瞧香吟去,陪她說些話,一會兒再過來。對了,要不要咱兒先到廚房沖壺香片,端幾色糕點過來?」
鳳祥蘭笑嘆。「不必了,妳去吧,倒是記得向廚房要盤雪花糕,香吟愛吃那玩意兒。嗯……對啦,還有……待會兒若是听聞永勁回來了,妳便請毛二哥下碗餛飩面,再切一盤鹵牛肉、蒸兩個饅頭、溫四兩酒,給永勁送過來,他肯定肚餓的。」
「哇啊!小姐,您最關心的就是大爺啦。」
她啼笑皆非。「胡說,我誰都關心。」
綠袖不以為然地皺皺俏鼻,又吐吐香舌,還道主子全然不知。
「還扮鬼臉?別以為我猜不到!」鳳祥蘭笑罵了句。
「啊?!呃……呵呵……走啦、走啦,咱兒忙去啦,小姐別太想綠袖呀……」腳步咚咚咚地跑遠了。
終于,好不容易把對她關心過度的丫鬟請走,縱然此時四下無人,鳳祥蘭仍模索著牆舉步向前。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道理她一向懂得。
來到年永勁房門前,她推門而進,房中有著熟悉而夾冽的男性氣味,她抿唇悄笑,跟著推開兩扇木窗,讓金秋午後的薄扁溜進寢房中。
連日來暴雨肆虐,今日難得收了勢,她借著清光仔細地打量周遭擺設--
簡單的隔局,簡樸的物具,這房間她已有一段時日不曾入內,即便進來,也是在他百般不願、萬分不豫的情況下,而在他面前,她「雙目失明」,又如何能明目張膽地瞧清一切?
床上未放軟榻,枕頭是原木所刻,未套軟墊,一張薄被收拾得十分整齊,上頭卻隨意丟著一件郁藍色的袍子。
她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順手取來耶件藍袍,在左腋處尋到一處裂縫。
「年家太極」畢竟與尋常的大戶人家不同,不論男女,各房子弟的生活起居全賴自己打點,府里的僕役和少數幾名丫鬟各有所司,真正當了貼身丫鬟的,便只有綠袖和香吟兩個。
所以袍上的這道口子,也得他親自縫補了……縴指撫著那衣布,鳳祥蘭方寸微緊,想他總教一堆雜務纏得分身乏術,幾年前三伯伯真拋下掌門之位,帶著三伯母遨游四處,族中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他肩頭,把他當年遠行的夢狠狠牽制了……
她該要歡喜的,畢竟,這事態全然按著她的想象行進。
終究,他沒將她拋在開封,她抓準了他濃重的責任感,或者,也利用了他不易外顯的憐惜,她是該歡喜,卻忍不住心疼,他忙著照顧旁人,有誰能反過來照顧他?又有誰能憐惜他心中的孤寂?
她是個自私的姑娘。但,就請原諒她一回吧,這一切的一切,她總要斟酌出一個美滿的結尾。
踢開緞面繡花鞋,她弓起腿,整個縴身縮進床角,隱在一旁收攏束起的床帷後,將男子長袍擱在膝上,她粉頰輕貼,鼻尖淨是他的氣味,一時間,眸中竟有些泛熱。
靜坐了許久,她眼睫忽地一睜,听見熟悉的腳步聲已到門口。
她剛探出半邊臉容,便瞧見年永勁背對著她,立在角落的臉盆架前,雙手動作迅捷,已將身上那件沾著不少黃土的袍子月兌去,還將里頭的中衣也一並解開,包做一團,丟在一只空木盆里。
心跳得有些急,一股熱氣漫上香頰,她卻仍緊盯著他肌理分明的寬背,一身古銅膚色美得教人心悸,他不僅五官像母親多些,也遺傳到胡人健美的麥膚,教她好難移開視線。
倏地,他背脊緊繃,意識到那不尋常的注視,他迅速回首,在瞥見床帷後那半張小臉時,肅殺面容瞬間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