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對失明的眼,在年家引起好大的震蕩。
從出事到如今,一個月過去了,這段時候,年四爺爺替她瞧了又瞧、診了又診,怎麼也找不出病因,她後腦勺的紅腫已消,雙目的脈絡也毫無損傷,可她就是瞧不見。
到得最後,只能將原因歸咎于她自個兒的心理影響,一時驚嚇過度,又見年永勁差些死在面前,那陰影揮之不去,寧願教自己瞧不見。若要重見光明也不是不成,全賴她的意志。
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年宗遠夫婦特意為她挑選了兩名丫鬟,都是開朗細心的同齡小泵娘,期望有人這樣伴著,她心情會松緩許多,一開心,眼疾說不準便不藥而愈了。
鳳祥蘭循聲模索著,拉住香吟的手,硬拉她坐下。「既然我是小姐,那我命令妳,把那盤肉末燒餅和雪花糕吃了。」
「小姐?唔……咦……小姐,您怎地知道有肉未燒餅和雪花糕?您瞧得見東西了是不?」香吟圓潤的臉整個湊近,瞠眼瞅著她的霧眸。
鳳祥蘭雙眸眨也未眨。「我聞到肉末炒紅蔥的香氣,還有,妳愛吃雪花糕,定又端來一盤了,我猜得對不?」
香吟一坐回原位,唉唉嘆氣。「人家還以為您瞧見啦,唉,白歡喜一場。」
清光浸潤下的秀容浮上淡淡紅暈,鳳祥蘭微乎其微地吁出口氣--
「我也好希望能瞧見東西,別再事事依賴旁人。四爺爺說得靠我自個兒,可偏偏就是瞧不見,又有什麼法子?」
沒听見半點響應,她心微促,察覺到周遭變化,她偏過臉蛋,雙手向前探去。
「香吟?」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她在空氣中茫然模索的柔荑。
香吟這才慢了好幾拍地道;「小、小姐,是……是大爺瞧您來啦。」「年家太極」里的老太爺、太爺、老爺、少爺們,以及各房的太夫人、夫人和小姐們都是挺好相處的模樣,可就是這位年家大爺頂不好惹,那張臉活像冷面閻王,半點溫度也沒,首回貝著他,教那對凌目一瞅,把她嚇得雙膝直打顫,到得如今,仍是見一次便發一次抖。唉,她真是沒用。
鳳祥蘭倒是臉露笑意,趁機反握住男人的手。「永勁,原來是你。」
年永勁朝著定在原位的小丫鬟一瞥,後者驚跳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小、小小姐,呃……有大爺在這兒陪著您,那可好啦……咱、咱咱兒得再到廚房去,綠袖正、正正替您煎藥呢,咱兒這就幫她去,一會兒便回來啦……」丟下話,跑得比風還快。
唉……他就不能多笑笑嗎?成天頂著張冷臉嚇人,可浪費了那張好皮相。
鳳祥蘭無聲嘆氣,迷蒙的眼對住他身側的某點,笑問︰「今兒個不忙嗎?我听永春提及,我聚來叔父有意建造能航行海上的大船,正和三伯伯密切通信,若這事敲定,你肯定又有一堆事纏身了。」
年永勁五官沉了沉。她一個小泵娘家,實在毋需知道這許多。
「我今日不忙。」他淡淡響應,目中精光閃爍,接著卻道︰「妳瞧起來……似乎已能適應。」
她的驚慌失措在初知失明的那一晚盡情宣泄,而後,沉默不語了好幾日,近一整月過去,冬意消融,春味盡臨,那張雪容再次有了潤色。
見她放開胸懷,再展笑顏,他心中的大石跟著落下了,但隱約間,說不上原因,或者是他天性多疑的脾性作祟,總覺疑慮未能盡褪。
聞言,鳳祥蘭粉唇一抿,全無驚慌。
「四爺爺說過,得放松心緒,不能緊繃著,要不,一輩子也別奢望痊愈了……剛開始,心里是有點難受,可我瞧不見,耳朵還靈敏,香吟和綠袖都識得字,她們也陪著我一塊兒讀書,還有永春、永瀾、詠霞、詠菁和詠貞他們也常過來這里玩,我還能彈琴、還能唱歌,也還能同你說話。永勁……我想通啦,日子總是要過的,說不準,我明兒個睡醒,一睜開眼便瞧見東西啦。」
年永勁沉吟著,居高臨下端詳著她,似乎努力地想尋出破綻。
他有些不容推拒地拉起她的手,沉語︰「別成天窩在房里,到庭院里走走。」
鳳祥蘭心中訝然,沒料及他竟會主動陪她散步。
在他強而有力的扶持下,她隨著他的步伐跨出門檻,步下廊檐階梯,踱進院落中的小小園里。
「永勁……園子里的花全開了嗎?」她臉微側,唇邊有抹單純的彎弧。
「還沒,尚不到時候。」
他扶著她的手肘緩緩向前,風仍帶涼意,拂過他冷然且深邃的五官輪廓,跟著,他在某個定點頓住腳步--
「不過,妳園中那棵櫻樹已吐露新芽,淡綠點綴其上,就在面前……妳可以伸手去模。」
這一瞬,鳳祥蘭終于明白他的用意。
是她狠?
還是他狠?
面前的櫻樹樹齡尚輕,枝啞清且雅,毫不雜亂。
她極愛春櫻浮滿的美意,也愛粉瓣在風中漫天揚舞的清姿,但此時,她「瞪」住新芽初發的櫻樹,怎麼也沒法「愛屋及烏」,去喜歡攀繞在上頭的那條銳頭青蛇。
是她狠?抑或是他?
她再次自問,心中發顫。
一股氣激將出來,他引發她最最執拗又最最要強的一面。
她不怕他試探。
她是瞎了,怎麼也瞧不見那條翠碧青蛇。
她是瞎了,只感受到淡淡的春意圍繞在身邊。
她是瞎了,本就該用手探索。
她是瞎了,所以滿滿心思盡信著他……
「永勁,待得幾日,櫻花開滿,咱們請廚房的魯大娘過來摘花釀成蜜食,可以當零嘴兒呢,你說好不?」邊說著,她笑意盈盈,往前踏去一步,小手撫上那微溫的枝干,軟軟又嘆--
「唉,希望我雙目能快快瞧見永勁……我知道你討厭我的眼,可是……我還是很想再瞧瞧這世間的許多東西,想再瞧瞧那些關心我和我所關心的人,永勁……我想再瞧瞧你呀,你別再討厭我了,可好?」她唇邊的笑仍在,陶醉在猶帶涼意的春風中,眼睫合了起來。
千鈞一刻,那青影在她頰畔吐信,對準她撲來--
他不會教她喪命,可這一咬,非吃點苦頭不可的……念頭剛浮現,嘶的一聲,耳邊倏地輕響,她有些迷惑地睜開雙眸,心一促,撞擊著肋骨,硬是咬住幾欲沖出口的嘆息。
「永勁,怎麼了?我好象听見什麼呵……」
「什麼也沒有。」他回得粗魯,死瞪著被自己發出的一張薄葉俐落地削掉蛇頭的青蛇,那翠綠蛇身猶懸掛在枝啞上,抽搐了幾下,終于靜止下來。
「可是……有股怪味,像是血的氣味,好腥。」她鼻尖皺起,用力嗅了好幾下,尋找氣味的來源。
年永勁沒來由地心煩意亂,一股氣也不知因何而生。
他不由分說地扯住她的手,又不由分說地將她往屋里帶。
「永勁,你……你干什麼?你帶我上哪兒?別走那麼急呀!」她差些跌跤,下一刻,人已被他挾在腰間。
「進屋去。」
「可是……我們才出來沒多久啊。」
「妳衣衫太單薄。」他胡亂找了個借口,語氣嚴厲得嚇人。
「啊?」她摟緊他的腰保持平衡,偷覷著他陰郁的神情。
她狠?還是他狠?
她想,她是略勝一籌的,盡避已嚇出一額又一背的冷汗。
唉……還不到松懈的時候,緊接下來,她還得再行一事,才能請君入甕。
夜深,人靜。
兩個貼身小丫鬢睡著了,鳳祥蘭為她們拉上被子,教她們睡得更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