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生辰一過,竇金寶獲準同鑣局的幾位老鑣師一起出鑣。
其實以往她也隨隊走過鑣,但卻一定得有竇大海或大姊竇招弟隨行坐陣,要不,恐怕制她不住,會在半途惹出什麼禍事。
雖還不能單獨領隊,但能月兌離阿爹和大姊的「監控」,也足以證明她真是長大了,毛毛躁躁的性子已收斂許多,如今,只要經驗一夠,想獨當一面亦指日可待。
往嶺南而行的這趟鑣,走的是熟路,所以十分順利,前後只花了十天時間。
現下,竇金寶和幾位老鑣師已踏進九江四海的大門歸來。
大廳里,老鑣師正同竇大海和雲姨談話,而竇金寶衣服也沒換,只匆匆洗了把臉,腰間還插著兩柄八角銅錘,便一溜煙地躍出練武場,往門口奔去。
「咱兒出去啦!」
「喂!金寶兒,你上哪兒去呀?!」竇大海扯嗓喊著。
「我、我出去!」有答跟沒答一樣。
「俊天還得出發到河南開封,那‘年家太極’的老長輩過大壽,咱們收到請帖是天大的榮幸,要好生準備一番。欸欸,你不待在家里養精蓄銳,還猛往外跑,不累嗎?!」
「不累!我、我有事。」丟下話,人已跑得不見影蹤。
有事才怪!
眾人心知肚明,她九成九是往學堂去了,去見她的永春師傅。
這些天,竇金寶人雖在外方,心卻停留在十八歲生辰的那晚。
那一夜,她首次嘗到失眠滋味,眼楮對著榻頂一整晚,腦中卻有如萬馬奔騰地思索著──
她不是覺得,師傅孤零零一個人太可憐嗎?
不是希望他能看上某家姑娘、懂得去討好姑娘,然後和姑娘白頭到老嗎?
如今,有一個姑娘能陪在他身邊,讓他一輩子歡暢喜樂,她該為師傅高興,該誠心誠意地祝福他的,不是嗎?
是了,她要同他說去,當著他的面,告訴他……她真是替他開心!好開心好開心!
「寶大,你回來啦?!」
罷彎進巷弄里,幾名學堂的孩子見到她,欣然喊著。
「小銀子、翠花、阿德章、喜洋兒……你們怎麼不上學堂?」
「剛剛下課啦!太陽都快下山,咱們當然回家吃飯啦!」小銀子噘著嘴道。將裹著文房四寶的小包袱甩在肩頭上,那模樣瞧起來挺不爽快。
竇金寶正欲詢問,喜洋兒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要求──
「寶大,你去找永春師傅回來好不好?我不喜歡老師傅,他好老好老,講的話我都听不太明白。」
「老師傅?!」誰啊?!
「老師傅是這些天新來的師傅,他真的好老好老喔。」
「好老好老也就算了,脾氣還不大好呢,幾次講到二十四孝,都不按書里頭的內容講課,還拚命罵人。」
「罵誰啊?」竇金寶瞪大眼。
「罵二十四孝里的那些孝子啊,罵‘扇枕溫被’的黃香好假、罵‘哭竹生筍’的孟宗也很假、罵‘彩衣娛親’的老萊子假得不能再假,從第一孝罵到最後一孝,唉,看來這世上沒什麼孝子了。」
「還有啊,那個──」
「你等一下,我先說啦!」
「寶大寶大,不只這樣啦,那個老師傅他──」
孩子們圍著她七嘴八舌,紛紛大吐苦水。
「那永春師傅呢?!他上哪兒去了,為什麼請老師傅來上課?!」搶到空檔,她連忙問。
阿德章搔搔胖頰,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聲音還陡地壓低──
「寶大,咱兒那天拿肉骨頭到後院喂小黑,繞回學堂時,就听見永春師傅和老師傅說話。咱兒心里好奇,就繼續听下去了。原來,永春師傅想請那個老師傅照看學堂里的孩子,他好像要回鄉一趟哩。」
回鄉?!
竇金寶一怔,頰上長年的紅暈微黯,吶吶追問──
「他家鄉何處?回去要做什麼?有沒有說哪個時候回來?」
阿德章面有難色,擰著眉用力想著半晌才道──
「咱兒沒听清楚,只知道好像是提到什麼……什麼耽誤了姑娘的青春,真是罪該萬死,什麼……要跟誰快快成親,還有,永春師傅說,因為事情很緊急,他必須趕回去處理,要老師傅先撐著點。」
師傅在家鄉,早巳訂下一門親了……
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誤了姑娘的青春……
她清楚他回鄉的原因,卻不懂為什麼走得這般突然?
連見她一面、同她相辭都不願?
心頭好亂、思緒交雜,驀地好想抱住誰大哭一場。
不、不!她十八歲,是個大姑娘了,不能抱誰痛哭。要抱,也只會抱著師傅,他不會笑話她,不會把自己的糗態告訴誰,只會任她抱著,用那好听的嗓音輕輕安慰。
可是師傅成親去,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師傅不再是金寶的,不是了……
喔喔喔,竇金寶,你不是想開開心心地祝福人家嗎?干什麼自怨自艾?
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
「寶大,你怎麼呆啦?喂──」
有好幾根手指在眼前胡晃,她眨眨眼,終于回神,習慣性地咧嘴笑開,卻覺雙頰發僵。
「唔……我沒呆──」
說時遲這時快,巷弄里忽地閃出一個身影──
「下課了還不回家?賴在這兒搞啥東西?!」
「哇──老師傅來了──」
孩童們被那蒼老的聲音嚇得往大街上逃竄,一眨眼全不見了,只剩下竇金寶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是哪家的小表?」那老人頂不客氣地吹著胡子。
「我不是小表,是大姑娘。在下四海小金寶。」
她瞅著老人留過膝處的白髯,納悶師傅怎會請來這麼「老」的人代課?!
可說他老,似乎又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
他顴骨突起,通紅通紅的,面色紅潤得不可思議,發與胡須皆白,無一雜色。
「咦?」老人雙目陡亮。「呵呵呵,你就是四海竇家的小娃。」
「喔,老前輩就是永春學堂里新來的老師傅啊。」她學他語氣,直覺對方不簡單,白發紅顏,明明就是個內家高手。
「什麼老前輩、老師傅?!咱兒很老嗎?!這些小表頭就愛胡鬧。」
他撇撇嘴抗議,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咱兒這是在幫年永春那渾小子忙耶!他急著趕回家鄉,丟著一群孩子沒人管行嗎?幸好咱兒國學知識豐富得不得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才有辦法替他照看學童。哼哼!這個渾小子離家就是十年,可輕松如意啦,如今回去,咱兒瞧他如何月兌身?哼哼!實在渾到極處,渾得不可原諒,渾得教人咬牙切齒,渾得──」
「不可以罵永春師傅!」猛地暴喝一聲。
竇金寶不太懂他話中的意思,但就是不準他罵師傅!
什麼渾小子?!永春師傅才不是呢!
老人好似被她的氣勢怔住了,顏骨動了動,白髯也動了動,半晌才不太確定地發出聲音──
「娃兒,你……你剛剛是不是凶咱兒呀?」
「就是凶你。」她隻果臉氣得通紅,眼楮又圓又亮,胸口也微微起伏。「師傅雖然常說要尊師重道、要敬老尊賢,我本是不該凶你的,可是你罵師傅!他才不渾,他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你罵師傅,我就要罵你!」
「唔……你罵我,你要罵我,呵呵呵……有人敢罵咱兒耶!而且還是一個小娃。」
「不是小娃,我十八歲,是頂天立地的大姑娘。」她學雲姨叉腰凶人。
忽然間──
「是,你是大姑娘!」老人朗聲改口,只見白髯輕飄,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來到她面前,大掌猛地握住她的雙手用力晃著。
「咱兒不知多久沒被人凶過,大家都說咱兒老,見到咱兒只懂得卑躬屈膝、戰戰兢兢的,嗚嗚嗚,咱兒不老,咱兒要和人稱兄道弟。大姑娘,只有你敢罵咱兒耶,這麼義正詞嚴。嗚……真受用、真暢快……嗚……好感動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