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盤打得響叮當,腦中現出一幕又一幕的完美畫面,哪還注意得到竇來弟輕成峰巒的眉心、和關莫語額上隱隱浮起的青筋。
聞言,關莫語斂下眉目,按捺胸臆間那股煩躁,突覺四周的空氣稀薄起來,他難過地咳了咳,勉強自己開口︰「竇爺的意思是──」
竇大海笑眯著眼又說──
「你和來弟常一塊兒走鑣,她此去塞北,鑣局里又少了一個人手,一些本由她負責的事務可能得請你多看著點兒,不過咱兒不會虧待你的,薪酬方面定會多添上去,還會盡快找人幫你分擔,唉……為咱們家來弟婚姻幸福著想,還請關師傅多多幫忙啦!」
「阿爹,您都不問問我的意見嗎。」一直靜觀著的竇來弟終于說話,聲音柔軟,不急不躁的。
她是這次話題里真正的主角,卻從頭開始就一副無謂的模樣,彷佛事不關己。
「我跟齊吾爾又不熟,談話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完,嫁得那麼遠,要是他欺負我、惹我生氣,想回娘家哭訴的話,還得騎上好幾天的馬,等騎回四海來,說不定氣早消了,又得騎著馬回去,累不累翻了?」
泵娘家論及婚嫁常是滿面羞紅,絞著十指,下巴垂到胸口,然後支支吾吾地來一句「嗯……全憑爹娘作主」,接著巧肩一扭,奔進自個兒閨房里躲著。
無奈,四海竇三不是尋常姑娘,談婚嫁跟談生意似的。
竇大海似乎听到一件極其好笑的事,「噗嗤」一聲,落腮胡都沾上自己的口沫兒了。
「人家欺負你?!呵呵……你別去欺負人家就阿彌陀佛、三生有幸啦!也不想想那性子像誰,哪兒輪得到旁人欺負?」這話意有所指,沒來由惹著了一旁的美婦。
「姊夫說這話什麼意思?」有道是語氣越軟,危機越大。
竇大海脖子瞬間一縮。「什麼什麼意思?咱兒還能有啥兒意思?這不正在詢問關師傅的意思嗎?」
一串兒像繞口令似的,吞吞口水又說︰「關師傅若是點頭幫了這個忙,來弟今晚便能將行囊整理妥當,明兒個就開始放大假,直奔塞北和齊吾爾培養感情去啦。」
「關師傅有自個兒的工作要做,忙得很,阿爹剛才沒听見嗎?他還得走王員外那支鑣,根本分身乏術。」竇來弟抓著垂在胸前的發尾,聲音微微拔高,不過依然柔軟。
竇大海嘿嘿地笑了兩聲,「關師傅都沒開口哩,全是你的話。他可是咱們四海鑣局公開票選最有能力、最具價值,又富最高協調力的優良鑣師耶,啥兒煩雜瑣碎的事還不都迎刃而解,你擔著什麼心啊?!」
紅唇微嘟,竇來弟腦子里不知打啥兒算盤,忽然側過臉蛋,瞬也不瞬地瞅著關莫語──
「你說,你是不是答應讓我去?」
這問法有些古怪,可一時間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或者……是用字遣詞吧犀和直接了點兒。
必莫語從沒一刻覺得開口說話是件如此困難的事。
喉結上下蠕動,他目光停駐在竇來弟那張俏麗的心型臉兒上,只覺胸腔脹痛,幾要暈厥。也許金寶兒說對了,他真的中暑了。
「嗚嗚嗚……關師傅,為了咱們家來弟的幸福著想,咱兒跟你拜托啦!」竇大海「唬」地躍到他面前,兩只大掌抓住他雙肩一陣狂搖。
突然間思及什麼,兩眼陡地瞠大,興奮地嚷嚷︰「有啦有啦!要不這樣吧,等來弟的婚事訂下後,咱兒同你保證,也給你放大假,然後重金禮聘九江的八大媒婆幫你牽紅線,你看上哪家姑娘盡避說出來,咱兒替你作主。嘿嘿,話又說回來,其實有好些人跟咱兒提過,想把自家的閨女兒嫁給你當老婆,咱兒一直找不出適當的機會同你說哩。」
一旁,竇來弟粉女敕的臉沉了下來,美眸跟著細眯,抿著唇卻不說話。
至于關莫語,他腦中本就紊亂,又被竇大海劈哩啪啦的連番快語攪得一個頭兩個大,好看的唇型緩慢掀動,終是擠出話來──
「竇爺別為在下的婚事費心,還是……還是三姑娘的婚事要緊。」
「那你是答應啦?!呵呵呵呵……咱兒就知道你夠意思,嗚嗚嗚……招弟和帶弟好不容易出閣,現在也輪到來弟,唉,真是教人既感動又感傷呵……」
「竇爺我、我──」說話啊?!必莫語真想給自己兩巴掌。
想說的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捫心自問,他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能以怎樣的資格去說?
「我會連帶處理三姑娘的工作,既定的行程也毋需更改。」他語氣懶懶的,連自己也沒發覺。
此話一出,竇大海自然是感激萬分,只差沒撲上去抱住人家,卻听見竇來弟開口言語,那語調柔得不可思議,軟得教人筋骨松散──
「好,關師傅把一切都安排好啦,了不起呢,既是如此,那我也沒啥兒好說,就去了唄。听阿爹的話,明兒個開始放大假羅,呵呵……去和齊吾爾多親近親近、熟悉熟悉,跟他在塞北的草原上雙宿雙棲,一塊兒騎著大馬吹風看日落,唉,想起來就好生愜意。」
呃……怎麼听起來有點兒……冷颼颼?
「來弟……」竇大海討好地咧嘴,小心翼翼地問︰「你哪兒不痛快啦?」
從頭頂到腳趾兒都不痛快!
心中恨恨想著,她逕自笑開,都不知有多燦爛──
「有人命苦,自願替我把該做的事頂下來,呵呵,我就要放大假,歡喜都來不及,作什麼不痛快?」眸光掃向沉默不語的男子,沒來由又是一陣怒火攻心,她氣他什麼,想說也說不明白,就覺得極想不顧形像,撲上去狠咬他幾口。
可惱呵……
「來弟,你去哪兒呀?」雲姨望著她的背影問出。
頭也沒回,她嚷著,「去馬廄挑馬。選一匹腳力最快的,早早到塞北和人家相會。」
他要她去,那就別後悔。
遠遠,是牧人的馬頭琴聲,隨著草原上的風傳來。
還不太習慣這樣明目張膽地生氣,把心里頭的惱怒一古腦兒展現出來,大大剌剌地掛在臉容上。
無妨,反正四下無人,放眼望去淨是青翠草原,無邊無際,而那輪夕陽似遠似近,把天空織就成錦緞一般。
深深地吸氣、呼氣,又深深地吸氣、呼氣,胸懷間的淤塞稍稍減輕,她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女敕頰──
不氣不氣,來,笑一個,竇來弟。
勉強咧嘴,仍是一點興致也沒有,她乾脆翻身下馬,讓馬兒自在地在草原上悠游慢踱,自個兒則一坐了下來,跟著往後倒去,嘴里還叼著根小草。
由九江啟程,十日左右已進塞北地方,來到這片草原已過五日,抵達的第一天,她至藥王牧場拜會藥王夫婦,探望二姊竇帶弟和李游龍,在牧場大宅遇到傷勢剛復原的齊吾爾。
可憐的齊吾爾見著她,以為此次前來純粹是為了探望親人,卻在听聞了竇大海要她前來的目的後,嚇得差些傷勢並發,重病不起。
經解釋,終于弄清齊吾爾心儀的姑娘是竇家老五竇德男,同她八竿子打不著。
不費吹灰之力便解決此事,竇來弟一方面替阿男歡喜,心里自是放下一塊大石,可還有另一塊重重地壓在心田上,她心里清楚,正是因為那個男子。
天空的雲彩動得好快,變化出不同的形狀,她眨眨眼,自然而然地瞧著,心思卻飄離了,下意識,听見一個聲音悄悄地問著──
「莫不是在意人家?竇來弟,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