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曝露在明處的另一半峻顏,竇來弟並不確定那是什麼,若真要用言語形容,嗯……倒教她想起以前學堂里教書的老先生,好幾回她趁著老先生打瞌睡,偷偷沾著墨筆在他臉上胡亂涂鴉,還曾頑皮地染黑人家的白胡。
「你……你……哇哈哈哈──」她努力想擠出話,嘴角偏抽搐著難以控制,忽然間爆發出來,抱住肚子笑得眼角滲出淚珠,還伸出一根指兒對著他。「我、我是嚇著了,可你干什麼把臉畫成這副德性?哇哈哈哈……」
那圖樣像一圈漩渦將他略高的顴骨全然佔領,再加上此時的他散發垂肩,雙目銳利,說實在話,瞧起來還真是猙獰,但竇來弟就是忍不住想笑。
迸怪地瞧著她,他一時間竟啞口無言,找不到話說。
「噢!不成,我、我哈哈哈……肚子好痛……」笑到抽痛。
終于,他磨了磨牙,緊聲道︰「不是畫,這是黥面。是一針一針剌上去的。」有什麼好笑?!
竇來弟深吸了好幾口氣,一手拍著胸口努力地收斂著,費了番氣力才控制住唇角。
她再次瞅向他,眸光細而沉,在他面容上悠轉。
「頂著這模樣來去是招搖了些,也難怪你要蒙著臉,呵呵……青龍,我知道你,呵呵……我知道你的。」
眉峰微蹙,青龍的目中閃動奇異光彩,灼灼地燒向她。
眼前這小泵娘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僅如此,他覺得整個四海鑣局簡直有意思到了極處。
「我以為只有巫山一帶才有人認得我,沒想到自個兒已經這麼出名。」
巫山青龍寨,他佔山為王,底下的徒眾多如過江之鯽,下又有長江河運通過,地利之便讓他干起那些沒本錢的勾當是得心應手,猶如天助。
竇來弟可愛地哼了兩聲,刮刮女敕頰臭他──
「是呀,是大大露臉啦,從巫山一路臭到九江來了。我阿爹說,你把那位奉旨視察長江流域省分的巡撫朱大人整得慘號兮,人家打四川出來,挾著天威,聲勢各麼浩蕩,你倒好,一聲令下就把人家十來條官船洗劫一空,逼著好多官差月兌光衣褲跳進江里,呵……也真夠壞的。」
聞言,青龍雙臂抱胸,寬肩聳了聳,聲音透進笑意──
「天氣熱,讓他們在江里涼快涼快多好?我要是真夠歹毒,就該一刀一個了結他們,省得煩心,也不用落到被那位朱大人發榜通緝的地步。」
「這是強詞奪理。」她小巧的鼻子皺了皺,輕哼一聲,「你搶光人家大官的家當,還怪人家發榜緝捕你?」
青龍搖頭低笑,片刻才道︰「不算搶光,還落了一件好貨,」
竇來弟心思靈巧,腦中已迅速將事情連接起來,頷首淡道──
「昨日祈福節,我阿爹被縣老爺和巡撫大人請去相談!而你今晚夜探四海,就是為這事吧?」
「何以見得?」
「四海以走鑣營生,人家請咱們去,不為托鑣還能為啥兒?」她九節鞭收攏握在掌心,輕抵著下顎,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了敲,「听我家阿爹說啦,那位朱巡撫托四海走鑣,保一對羊脂玉如意,听說是當今聖上所賜,他從京城帶著出來從不離身,還打算當作傳家之寶哩。
「呵,你以為那東西在四海鑣局里嗎?奇怪了,不就是一對玉如意,有這麼特別嗎?還讓閣下甘冒風險,出巫山一路追到九江來,實在有點兒大費周章呢!」
他薄唇勾勒,「我就是要那對羊脂玉如意。」
「為什麼?」雖是上等貨色,在她看來,也不過是件玩意兒,跟其他的珠寶飾品不都一樣?卻教他緊追不舍了。
青龍再次聳肩。「不為什麼。純粹看那個姓朱的大官不順眼,非把他搶個透徹精光不爽快。」
挺任性的解答,很像他這種人會敞的事,不計後果,只圖心中痛快?竇來弟秀眉不禁一揚。
他定定地看著她,腦海里不知想些什麼,一會兒才道──
「很好。我的底細全教你模清了。」
「還沒有,我還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黥面?都不疼嗎?」
她的語氣溫和柔軟,像在慰問一個友人。
青龍微微怔然,隨即寧定心緒,模稜兩可地說︰「干這沒本錢的勾當,哪個不是青面獠牙?頂著這張臉倒方便了,用不著開口,別人自動就把財物雙手奉上。」
「唔……那這回你可要失望了。」竇來弟輕輕笑出,月夜下明眸閃亮,「不妨告訴你吧,我家阿爹本要推掉這樁生意,可是縣太爺和巡撫大人硬要四海接下來,給的酬勞十分可觀,若不答應,就是不給臉面。」
「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所以非接不可羅。既是如此,你若想要咱們四海雙手將那對玉如意奉上,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他點點頭,目瞳深幽。
「我可以擒住你,再拿你交換玉如意。你覺得如何?」
「呸,我武功才沒那麼差勁,還有哪,我也沒那麼不值錢。更何況……」她略頓,睨了他一眼,「你不打算這麼做的。」
「喔?!」他濃眉挑得老高,興味盎然地等著她把話說完。
「你就是想強取豪奪,這麼做才感到痛快,若然捉了我再去同我阿爹換東西,哼,那多沒意思呀?」
「呵呵呵……」他低沉地笑,情緒瞬間脹得滿滿的。
已經好久不曾這樣了,感覺心髒那無形的空洞被填補起來,有種莫名的沖動想和她分享一些事,可隨即又記起適才發生的種種──
青龍啊青龍,你剛剛不是才吃過這小泵娘的苦頭,那傷上的血珠尚未完全凝固哩,怎麼說忘就忘呢?!
深深呼吸,他神情斂收,淡淡言語︰「是啊,是挺沒味兒的,還是用搶的好。」
「三姊──」遠遠地,不知隔著幾條小巷,似乎是雙胞在喚著她。
「來弟──」
竇大海吼的這一聲清楚許多,感覺就在左近,還隱約听見步伐紛雜,來人應當不少。
竇來弟調回視線鎖住男子那張稱不上好看的面容,淺淺微笑,聲音依然柔軟。
「我阿爹帶著人追來啦。」
「我听見了。」青龍不動如山,靜靜地問︰「你不張聲召喚嗎?」
她菱唇輕抿,雙眸精靈古怪。「不大想。」
咦?!
他不知是第幾次用那種希奇興然的目光瞧著她,姑娘家善變。眼前這位更是其中翹楚。
「你不是想抓我回去讓你家的誰踢翻跟斗、小卸雨百多塊喂狗嗎?請原諒在下駑鈍、沒念過幾年書,能不能請姑娘解釋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
她嫣然一笑,那張心型臉容年輕可人,介在孩童的純真和女兒家的嫵媚之間。
「我就討厭那個朱什麼的巡撫大人,十來條官船招搖顯威的,這一路下來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的青龍寨搶了他的財物,那才大快我心哩。」
她想,她和他都是自圖心中痛快的人吧,隨性之至,想干什麼就干什麼,管不了那麼多規矩。
「唔……」
青龍沉吟著,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略方的下顎,听那姑娘繼而又道──
「所以說,我心里暢快,也就不和你為難了。」
尚不及反應,她已經從他身旁跑開,眼見那輕靈的背影就要轉進一條巷弄,她忽然停下步伐,旋身回眸──
「還有哪,咱們打個商量,那御賜的羊脂玉如意你想搶,就盡避去槍,不過得等到咱們四海完成托鑣,把它安全地送到目的地,至于這段期間,我勸你還是少打主意,乖乖地,你說好不好?」
她問,卻不等他回答,梨渦淺淺蕩漾,隨即轉身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