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你瞧,它不是站得挺穩、挺踏實的,不會落江的。」
溫熱的氣息忽然拂過耳蝸,發絲微動,帶弟渾身一顫,倏地轉向面對他。
心髒如受重錘,她倒吸了口涼氣,驚覺兩個人挨得著實太近。他眼睫又密又俏,男人不該有這樣的長睫,當它們無辜地眨動時,竟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性,教人……教人很難呼吸。
帶弟連忙撇開視線,這時才知小小船艙里,幾乎所有人都在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有的是光明正大地瞧著,有的則故作不經心、耳朵倒拉得長長的。
「你怎麼啦?臉怎麼這麼紅?很熱嗎?」那氣息再次拂來。
「走開。」她低低一喝,人跟著站了起來,快步走出艙外。
船尾甲板上,江風爽冽襲來,夾帶自然草木的腥香,她深深地呼吸吐息,感覺胸口的郁悶輕散了些。眼楮望望灰紅的雲彩、望望薄霧輕復的飄渺江面,又忍不住望向那匹黑駿馬,誠如那男子所道,它站得挺穩、挺踏實,平衡感極佳,還能在破舊的竹筏上隨意跺步擺尾。
我想——你還不夠清楚它的能耐。
想到他說這話時的嘴臉和語氣,她就一肚子火,好似她只是個半調子,不懂還死硬撐著。哼!這個自大又無禮的家伙!
幾番心緒交錯,是氣是惱、是沮喪疑惑,她手肘擱在船緣,兩只掌心托著香腮,眼楮直勾勾地盯著馬兒。唉,就算她夠了解它的脾性、清楚它有何能耐,那又如何?馬始終要送至委托的目的地,始終不屬于自己。
「姐姐,你不歡暢嗎?」一只瘦弱小手扯了扯她的衫擺。
帶弟聞聲垂下頭,瞧見一個小小泵娘仰著張略嫌蒼白的臉蛋,眸光清澈明亮,正微笑打量著她。
「你臉氣嘟嘟又紅撲撲的,誰教你著惱了?」小女孩又問。
誰?!當然是那個——
帶弟思緒一頓,陡覺心驚。
竇家六個姐妹,她排行第二。大姐剛毅圓融,她自問不能比評,三妹嬌美機智,與阿紫、阿男和麼妹小金寶皆是明快爽朗的性子,像阿爹多一些。
而雲姨說過,自己是姐妹里最像娘親的,不論是容貌或脾性,都帶著淡淡的清冷氣質,會把許多事往心里藏。她喜歡冷靜去觀看、去傾听,喜歡將思緒整理得有條不紊、喜歡在深思熟慮後才下斷定。
可如今,連個小女孩都能瞧出她內心情緒,這般輕而易舉。這全拜那個陌生男子所賜,她尚且不知他的姓名呢,向來引以自傲的冷靜已坍毀一大角。
內心苦笑,她拍了拍微熱的頰兒,蹲來。
「我是生氣,因為姐姐遇上一個惹人厭的家伙。」
「他模樣很丑、很凶惡嗎?他是不是罵了你?」女孩兒眨眨眼。
他……不算丑吧,只是膚色黑了點,既不凶也不惡,就是嬉皮笑臉得想教人煽上一巴掌,再往他腳板上用勁踩下,方泄心頭之恨。
「別提那人了。」她敷衍,轉移話題︰「外頭風大水涼,你怎麼不進去艙里頭?你的爹娘呢?沒跟你一起嗎?」
「爹到外地一直沒回來,娘病了在家里歇著,對岸的白芒鎮這幾日迎神祭典,好多大戶人家需要幫佣,我連作五日,那家老爺好慷慨,給了每人二兩銀子。」巴掌大的臉上綻放笑容。「我有了銀子,可以請大夫幫娘治病。」
聞言,帶弟微怔,憐惜地撫撫她的頭,輕聲問︰「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我叫水靈兒,今年十二。姐姐你呢?」
才十二歲,比金寶兒還小。帶弟不禁心中抽痛,面容更加的溫柔似水了,同方才氣鼓鼓的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你的名兒真好听,水水靈靈,我的名字是我家阿爹取的,有點兒……嗯,好笑。」事實上,她覺得家中六姐妹的名字真是差強人意。
水靈兒好奇地瞪大眼楮。「你說你說,我不笑的。」
帶弟自個兒倒先笑了出來。「我姓竇,上頭一個寶蓋子,下頭一個賣東西的賣字。我叫竇帶弟,就是會帶來弟弟的意思。」
賣個寶蓋子,帶個弟弟來?!
「哇哈哈哈哈——」該死的,笑聲震天價響,毫不含蓄。
女孩兒沒笑,笑的是——帶弟猛地回頭,差些沒氣瘋。那個家伙不知何時跟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又來挨在自己身後,他偷听也就算了,還不入流地取笑,笑聲像打雷鳴鼓,引得艙里許多眼楮溜溜地朝外頭打量。
她倏地站直身子,眸中冒火,狠狠地燒向他。
「笑夠了沒?!」聲音清冷,咬牙而出。
真是差別待遇哪。對那小女孩兒就和顏悅色、溫柔憐惜,轉而面對他時,好臉色全消失不見,翻臉比翻書還快。
不過……姑娘的名字還、還真好笑!噗——
「你、你不要我笑,我不笑、不笑便是……」見姑娘神色越來越凝,兩個眼珠都快瞪出來了,李游龍拼了命地忍住,鬧得一臉怪相。
帶弟頭沮喪一甩,轉身就走,根本不想再瞧他一眼,真怕自己最終要隱忍不住,掄起雙刀朝那張笑咧了嘴的黑臉砍將過去。
「嘿!」他大步跨上,一把握住她的上臂。
「走開啦!你別得寸進尺。」雖是江湖兒女,她到底是女孩家,這男子隨隨便便要踫便踫、想扯便扯,把她當成什麼了!
「唉,我什麼都听你的。適才在船艙里坐得溫溫暖暖、舒適得不得了,你叫我走開,起身便走,我只好真的走開,跟著一起上甲板來啦!你不讓我笑,我就不笑,雖說很想笑,還是得咬牙硬忍,這很容易得內傷,你知不知道?現下你又要我走開,我走哪兒去呀!泵娘家都像你這麼難纏嗎?」顛倒是非、纏七夾八,大玩言詞游戲,這些向來是他的強項。
這無賴漢!帶弟氣得雙頰漲紅,口頭之爭總處下風,教他將得死死的。她右手緊按刀柄,臂膀又輕輕顫動了。
「姐姐,別氣別氣。」水靈兒輕扯她的衣衫,有些不明究理,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主動言明了。「其實,這位黑臉叔叔見你不快活,他也不快活的。是他要水靈兒來和姐姐說話,我想,他很想知道姐姐的名字,可是又不敢問,怕姐姐惱他、怒他,要踫一鼻子灰的。」小臉笑得誠摯,分別拉住他們兩人的手,「好啦,你們勾勾指兒握握手,別不開心。」
帶弟抬眼接觸到男子的目光,不知怎地,心跳一促,亂了呼吸。他黑眸中精光流轉,長睫輕眨,有成熟的深沉和孩童的稚性,唇邊抿著笑,酒渦微現。
「小丫頭,我臉雖黑,年紀可輕啦,別喊我叔叔,叫大哥哥。」他揉弄水靈兒的發頂,和女孩兒混得極熟。
水靈兒輕快地道︰「黑臉叔……嗯,大哥哥,你已經知道姐姐名字啦,姐姐還不知道你姓甚名啥兒?這不公平呵。」
「我是木子李,李游龍。」他爽快地回答女孩的問題,兩眼只管盯著帶弟瞧。不知這段對話是自然發展呢!還是……有意安排?
「帶弟姐姐,你听見了嗎?大哥哥姓李,叫作李游龍。」忽地,水靈兒將男子粗獷的大掌拉來疊在姑娘的柔荑上,一派天真地嚷著︰「你們多親近親近。」
帶弟沒料及她會這麼做,手連忙要抽回,到底晚了一步,他的掌心好大好熱,緊握住她的不放。從打過照面到現在,短短不出三個時辰,她的手已是第二回教他這麼包裹住,熱氣由掌心散發,絲絲縷縷穿透自己手背上的細孔,鑽進四肢百骸,整個臂膀因如此的接觸,冒出了一粒粒細小絆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