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那小泵娘背對著他,正同船老大的一名幫手談些什麼。雖看不見她真正的模樣,但那身月牙白的功夫勁裝、窈窕身形,和伴在身旁那匹高大黑亮的駿馬,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認出是在林間土道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姑娘。
喔,不——不算一面之緣,實際上,他還沒看清楚她的長相,應該說有一「罵」之緣才是,她的聲音當真好听,如醍醐灌頂,清心醒腦。
唉唉,李游龍,你是怎麼啦?真欠人罵?內心嘆氣,他兩眼仍直勾勾地盯住人家,耳朵拉得長長的,忍不住要「光明正大」地偷听。
那小泵娘又道︰「我會多付一些銀兩,拜托你了。」不知這算不算求人,因她的語調清朗持平,感覺性情略冷,如那一身月牙顏色。
「唉呀呀,姑娘——不是咱們不幫,您瞧見啦,船才這麼點兒大,載人都嫌擠了,若多了匹馬,說不準要在江心翻船的。」
「順子,胡亂嚷嚷什麼!小心我撕爛你的臭嘴!」船老大抬頭吼了一聲,最忌諱在開船前听到「翻船」這等不吉利的話,即使無心也不行。
「不是的,老爹,這位姑娘她、她要渡江,要咱們載著她的大黑馬——」順子無辜地搔搔頭,兩眼溜溜地在打轉兒。
船老大皺起老灰眉。「姑娘,這馬不能上去,佔太多位子,而且太重了。」接著,他大手一揮,甲板上等待的男女已陸續上船,只除一個黑臉漢子和這個小泵娘。「要渡江就快些上船,這是最後一趟啦!」他出聲催促,見那黑臉漢子文風不動,也就懶得相理了。
「多走一趟如何?船過江後,再回頭來接我和這匹馬,我可以給你十兩銀子。」她由腰間掏出銀兩,遞向前去。
須知渡江到對岸的船資一人僅需五錢,見她出手大方,船老大似乎有些動心了,略略沉吟著,而船中好些人朝這兒張望,見小泵娘要花十兩銀子渡江,無不議論紛紛。
「二十兩!」船老大忽地獅子大開口,「給二十兩,我再回頭載你和大黑馬。」
聞言,眾人嘩然。有幾個已看不過去,出聲道︰
「這位老爹,你也太貪心了,這姑娘都肯花十兩銀子,你還諸多刁難?」
「根本就是趁人之危嘛!這麼欺負小泵娘!還要不要臉啊?」
船老大惱羞成怒,忽地朝船中男女老少吼了一聲︰「咱礙著你們嗎?!不想渡江的就下船去,別在那兒惹人生厭!」
一陣靜默,大伙兒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敢怒不敢言了,畢竟這是渡江最後一趟船,天色都沉了,若被趕下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真沒地方落腳。
「二十兩,我給你。」那小泵娘冷冷地道,一手壓在腰身。
懊稱贊她視錢財如糞土、大方豪爽呢?還是譏笑她道行不夠、任人漫天開價?李游龍濃眉饒富興味地挑了挑,視錢落在她移向腰間的臂,可惜由這角度望去,瞧不見她握住何物,只感覺她的上臂隱隱顫動,似按捺著怒氣。
想來,不是個好性情的姑娘呵。他暗自推測,微微一笑。
「先給五兩定金如何,要不,我船折回來若沒瞧見你,豈非白走一趟?」
她頭微仰,朝那船家遞出銀兩,清冷地吐出二字︰「拿去。」
「貪財貪財——」船老大見錢眼開,拱了拱手,五指已伸來要拿。
突然間,斜里打出一個程咬金,一只男性的大掌快那船老大一步,將小泵娘白晰的小手、連同掌心里躺著的五兩銀子一起包裹住。
「干什麼?!」帶弟嚇了老大一跳。
她抽不回手,臉蛋隨即側過,目光由握住自己柔荑的那只黝黑大掌猛地向上抬望,見一個黑臉漢子不知何時挨在身邊。他長得好高,雙肩厚實,薄衫下,胸膛的肌肉分明突起,像頭大熊,此時這頭大黑熊正對她心無城府的笑,露出過份潔白整齊的牙。
「放開!你干什麼?!」她怒叱,手腕翻扭,是雲姨教過她的小手解擒拿,以往總能奏奇功,但他似乎洞悉了她的招式,她翻、他也翻,她扭、他跟著扭,借力打力,來回幾下,手還在男子五指中,怎麼也掙月兌不開。
終于,瞧見姑娘的長相了。唉——終于呵——
鵝蛋兒臉龐膚色溫潤,幾絲瀏海蕩在光潔的額上,眉細而濃,俐落斜飛,鼻梁秀而挺,帶著剛毅氣味兒,她下顎的弧度略略一捺,唇瓣瞧起來豐滿柔軟,可惜抿得太緊了些,若她肯笑,唉唉——不知會有多可人?
他思緒如萬馬奔騰,一瞬間,姑娘那對怒氣生動的眸子映人他的面容,在里頭,他望見兩個自己,嘴咧得開開的,笑得有點傻氣。
噢!李游龍,你這模樣真呆!
「你是誰呀?」船老大老臉陡地陰沉,戒備地瞪著,猜測這個一直默不作聲立在後頭的黑臉漢子心中打何主意,「要渡江就快些上船,別來攪和咱和這小泵娘的買賣!」
「我和這姑娘是同路的。」李游龍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大掌包裹下的小手好不安份,仍努力地運勁想甩開他,他五指再度收攏,摩擦間,感覺到軟軟熱熱的,肌理觸感就像羊兒身上的軟毛一樣。唉唉……姑娘家的小手就是不同,沒有吉娜親親滿布的皺紋,也不像自己又粗又糙,不是刀疤劍痕,便是生硬繭子。
「誰跟你同路!我見也沒見過你!」帶弟不可置信地瞪著,另一小手緊按住腰上某物,她臂膀又隱隱顫動了,清楚地顯示出心中怒濤。
引走注意力的是兩簇艷紅顏色的綁緞兒,他視線忍不住下移,見她素腰上斜系著一柄薄刃刀——他忽地頓下,目光微沉,或者,不能說是一柄,應該是一雙。
那兵器短刃貼著長刃,而長短刃的握柄與護手又相互咬合,乍看之下宛若單刀,但它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名稱「鴛鴦柳葉」。
刀首分別系著紅緞,映在月牙白的勁裝上顯得十分搶眼,她的手正按在柄首上頭,眸中幾要噴出火來。
李游龍眨了眨眼,一逕地笑,略嫌夸張地嘆了口氣。
「咱們適才才在林間土道上遇著,你還回眸對我笑,怎忘了?」她雖罵他,听在耳中卻頗為受用,搔得一顆心癢癢,至于是「回頭笑」、抑或「回頭罵」,也不頂重要了。
聞言,帶弟心中一突,這時才聯想到那驚險的一幕。
之前在土道上匆匆瞥過,她惱那個人擋在路中央,隨口喝出一句,調馬便走,以為是尋常的山野人家,沒想到,竟是這個高大黝黑的漢子。
是忍不下那口氣,存心找碴,欲報那一罵之仇嗎?她瞪住他,不發一語。
「怎麼?終于記起來啦!」黑臉上的白牙著實太亮了點。
「你這人……有完沒完?」船老大滿臉不高興,「走、走,別在這兒瞎磨蹭。我瞧人家姑娘壓根兒不識得你,少在那兒裝模作樣。」他揮手想趕人,就怕這古里古怪的漢子窮攪和,把那二十兩給弄掉了。
「她怎不認得我?我還要同她一起渡江呢!」李游龍道。
「我不——啊呵——」帶弟欲啟口反駁,忽覺對方掌心散出一股強大的熱氣,精準地鑽進自己手與腕部的穴位,登時又酸又軟,臂膀已提不起勁兒。
他往前跨出一步,大掌將帶弟的小手扯到身後,若無其事地對船老大道︰
「你收二十兩太貴啦。咱們付不起。」
咱們?誰跟他是「咱們」了!
帶弟好生錯愕,一方面氣惱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古怪男子,一方面又深感好奇,不懂他存什麼心、玩啥兒把戲?側望住男子頰上浮動的深邃酒渦,別有意昧,她右手按在柄上,鴛鴦刀竟遲遲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