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春末的陽光,分明已有了咄咄逼人的氣勢。
今天是米關定期去超市采購的日子。她提著兩大袋生活所需走下Taxi,走進自己所住的星河小區,當頭日光如灼,她已是微微汗喘。
樂樂死後,米關一直是一個人去超市采購,排隊,付賬。
樂樂不在的日子,她甚至有過提著一桶油扛著一袋米,並在電梯壞掉後徒步走上五樓的經歷。
這區區兩只裝滿食物的袋子,原本是不在話下。只是——
若它好好地提在手里卻突然破裂的話,就變得讓人頭痛了。
米關站在當地,望望手里被鴨梨尖銳的果蒂劃破的袋子,再望望地上滾得到處都是的蔬果,明晃晃的陽光,似乎也變得無能為力。
米關不哭。當初她抱著樂樂冰冷的尸體一天一夜不松手,她始終沒有哭。這些小麻煩又算得了什麼,米關暫時放下手里的袋子,去撿地上的蔬果。
罷俯想去撿的時候,一輛四驅越野忽然斜斜地從拐角處駛來。
米關一抬頭,疾步想避,腳下卻是一個踉蹌——
同一時刻,她的肩膀被一雙有力的手托住,迅速後退,總算躲過一場車禍。
讓人惱火的是那輛車只停了半秒,就驀地加速,朝著大門處呼嘯而去。米關迅速撿起一只熟透的彌猴桃,朝著車尾狠狠丟去,「 」的一聲,彌猴桃正擊在越野車堅固的後窗玻璃,糊成一坨。
車卻仍是不停。米關發出一串低低的詛咒,又撿起一只滾在地上的梨子——
同一時間,米關手腕被一只手拽住了。別攔我,她在心里吠,像壞脾氣的小山羊一樣忿忿轉頭。下一秒,她迎上了一雙無比熟悉的眼楮。突地,米關呆住了。
原本撿在手的梨子再次摔下去,滾在了腳邊。
第1章
握在腕上的手微微泛涼,米關略微清醒。
隨即,那只手緩緩松開。
米關望著面前這張細致俊秀的面容,她一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緩緩抬起,在即將觸到那熟悉五官的一剎那又無力垂下。她听到心底有道清晰的聲音告訴自己︰這是宇文歡,米關。他不是宇文樂。他只是有著和他孿生哥哥宇文樂相似的長相而已。他不是樂樂。
米關不哭,卻又止不住內心悲傷的剎那洶涌。有時候,她對樂樂瘋狂入骨的思念岸堤總會突如其來地崩塌,無法控制,無能為力。這半年來的堅持又算什麼,只要能再見樂樂一眼,她願意付出她在塵世的所有。
然而,面前這人並不是樂樂。
米關勉強一笑,「宇文歡,你怎麼會在這里?」
宇文歡面無表情,淡淡道︰「路過。」
和俊美耀眼的樂樂不同,相同的五官,放在宇文歡的臉上只能稱之為俊秀。他臉色蒼白,眸如點墨,看向人時眼神定定的,深不見底。
米關和他接觸並不多,她向來是有幾分怕他的。樂樂說過,她有宇宙黑洞般可怕的想象力——一切臉色蒼白性情孤僻的家伙,她都會自動將其歸類為《沉默的羔羊》里漢尼拔•萊克特博士那一型。宇文歡的氣質實在符合極了,哪能逃出她的想象。
米關定定神。
宇文歡正在簡單地清理現場。她不得不俯身一起收拾——那些蔬果理所當然被壓了個稀巴爛,米關本該惱火的,可是一下午漫長而笨拙的采購已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
宇文歡把米關手里的另一只袋子提了過去,送她上樓。進客廳放下東西,他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個保溫桶,遞給米關,「木瓜鯇魚尾湯,媽媽做給你的。」
「哦,多謝。」她忙接到手里。
米關進廚房打開保溫桶,香味頓時彌散開來。
宇文歡站在客廳,面無表情,單手抄在衣袋。他話不多說,仿若監督似的,盯著米關從櫥櫃里拿出一只大玻璃碗,把保溫桶里的魚湯倒了進去。
米關穿了一件樂樂生前的舊T-shirt,卡其色卷邊短褲,一雙淺咖啡色短靴,長頭發編成兩條略帶凌亂的豆角辮,垂在胸前。半年來,米關膚色已從原先的金蜜色變成了象牙色澤,她眸子里的明亮陽光早已消逝,只剩沉沉的黑,暗夜之黑。
如今的米關,看上去就像一些非主流漫畫里的邊緣少女——難得,都二十四歲了,還有著出奇的、青澀混合甜蜜的少女氣質。
歡盯著她,看到她低頭仔仔細細地把保溫桶清洗干淨。一切完畢後,她無所事事地把濕手蹭到衣服上拭干——和以前沒什麼區別,她仍是那個懶惰的邋遢蟲。
宇文歡面無表情,冷冷提醒︰「她說了,這藥膳火候正好,不要等涼了再喝。」
米關一怔,「哦。」
「也不要等涼後再加熱。」宇文歡語氣平平,補充。
米關又是一怔。須臾,她才反應過來,端起碗咕咚咕咚把湯喝下。
這馴鹿般溫順的動作反應,完全不像平時的米關。宇文歡回憶方才拿果子丟人家車窗的家伙,再面無表情地看一眼前面的米關,總有些疑心是不是同一個人。
米關的情緒處在一動一靜兩個極端里,令人扼腕的是她卻絲毫不自知——這個曾經如陽光般明媚無憂的女孩,生命力在一點一點地從她日漸蒼白縴弱的身體內流失。
昔日明媚,都已灰化成泥。
宇文歡神色仍是清清冷冷,他定定地看她喝完,就不再停頓半秒地拿過旁邊的保溫桶,開門,走人。
丙然是個孤僻的家伙。
隨關門聲落,米關吁出一口氣,聳聳肩。沒有人知道這個表情單一性情古怪的家伙在想些什麼。樂樂若是還在,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和歡是出生只隔七分鐘的孿生兄弟,他定會知道。
可是,米關順著牆壁滑坐在地板上,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可是,樂樂已經死了。
夜晚十一點一刻。
宇文歡驅車,緩緩駛進星河小區。
他輕車熟路,將車泊在小區里的某段路邊,悄無聲息熄滅車燈。這是一條人跡稀少的路,兩旁是高大繁茂的法桐樹,燈光從樹葉縫隙中打下來,光影幢幢。
宇文歡抬起眼,望向對面某幢樓的五樓某窗口。
無論是這片住宅區,還是這樓,這窗口,他都不會陌生。
猶記得大學畢業那年,樂樂和米關一手拿畢業證一手拿結婚證。這對熱情莽撞的家伙,他們直到歡天喜地注冊完畢,才反應過來他們連屬于自己的小窩都沒有。
彼時,宇文歡也是大學畢業。不同的是他大三時便和兩名學長注冊了一家公司,早就獨立在外。
那年,正是本市房地產大熱之時,宇文歡不動聲色就物色到一套百平米的居室,兌付現款,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樂樂和米關。
對于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宇文歡,大家都覺得這是大手筆,倒是當事人相當坦然。
樂樂性情太過隨心所欲,他的生活重心永遠不會放在工作賺錢上,他物質生活不見得有多富足,精神世界卻倒是意趣十足。樂樂沒有野心,他要的是和心愛的女子偕手共老。
而米關,她簡直就像是為他而生的女孩。她是上帝為樂樂度身打造的最棒的禮物。他們十六歲相識,十七歲相愛,從此,再無一天分開。
直至半年前——
半年前那個令宇文家永生難忘的冬天,宇文歡接到宇文樂死亡的消息,一瞬間只覺得萬物皆灰,天地變色。失去血脈相通的至親兄弟已是如此,他不能想象,米關失去她的至愛又是怎樣的心情。
清冷的宇文歡,性情寡淡的宇文歡,靜默得像棵樹一樣的宇文歡,在這樣的夜里,他穿越時間無涯的荒野,無可救藥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