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巷子深處踉踉蹌蹌地走來一道身影,漸行漸近。在方小童眼里,那身影正如最可怖的噩夢,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蘇牧幾乎是立即把她護在了身後。
「回……回去吧……」嘶啞的音線竟似帶著幾分哀請,高大的身影搖搖搖欲墜,上前一步含糊道,「雨太大了,還是……還是回去吧……」
蘇牧全身一震,怔怔地望著他。
方小童呆呆地看著那道醉酒的身影———他在說什麼?他,真的醉了嗎?
「雨太大了……小牧,你……你沒帶傘……」男人囁嚅著,腳下踉蹌。
蘇牧一恍神,直覺要上前相扶。
「———不要!」嘶聲大喊,她如見洪水猛獸,硬生生擋到蘇牧前面,「你不要過來!」明明那樣暴戾地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在這一刻他居然會用那樣顫抖而憂悒的語氣說著那樣的話!決絕地握起拳,她厲聲問︰「你跟過來做什麼?明明那樣待他,你怎麼可能還在乎他會不會被雨淋?」
踉蹌著的男人呆了呆,頓住腳步。
「你幾時關心過他?他吃了那麼多苦,你幾時關心過他?」強烈憎恨襲來,她眼淚洶涌而落,所有的痛楚委屈都找到了源頭,就是他!就是這個罪魁禍首!她不顧一切,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你憑什麼那麼待他?他是你的兒子,為什麼你不疼他?為什麼不好好待他?他吃過那麼多苦,被那麼多人誤解!這些你都知道嗎?你怎麼配做他的父親?」
「別說了……」蘇牧閉閉眼楮。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她淒然落淚,「你總是想找一個兩全的法子,能獨自扛起自己的生活,又能好好照顧酗酒的父親———可他做過什麼?」
蘇牧啞聲道︰「不要說了。」
「小……小牧……」仿若殘余在喉口的低呼,帶著瀕臨窒息的氣息。
驀地一驚,他飛快地抬眼望去———
前方兩米多遠處,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終于,終于不堪多年的暗無天日的頹敗生涯,緩緩地倒地。
「啊……」方小童驚呼。
一個箭步,蘇牧已撲了過去。
最後的暴雨驟歇,迎來了八月的艷陽天。
柵欄前的牽牛葉蔓越發繁盛,落地窗前的向日葵在秋天未到的時候就結出了飽滿的果實,八月,這也是一個葡萄成熟的好月份,趁著黃昏,將接受一天陽光照射的果實摘下,迅速放進水里洗淨冰鎮,三十分鐘後剝去果皮將果肉填進嘴里,舌尖滿是的甘甜清香的氣息,沁入心脾。
等待是全世界最無奈的事———至少方小競深有體會。
葡萄熟了一季又一季,心上人卻仍是蹤影全無,可是那道俏影卻像刻進了腦殼,竟愈見清晰,拭之不去。有時候他實在受夠了這種糾纏,但是看到童,他忍不住想她又是怎麼做到的?
等待對方小童來說,就似一件甘之如飴的事。
對于自己喜歡的人,她給予最大的自由,無論他做什麼她都甘願跟在他身後,如果不能跟隨,那麼她就甘之如飴地等待。
把玩著手里的項鏈,方小競有些心不在焉。手里這條藍寶石項鏈,是爸媽送童的十五歲生日禮物,近兩年來她都掛在胸前,那夜,她卻不顧一切,隨手扯下來丟給了的士司機,就是為了能見蘇牧一面……
第十章君已不是少年時(2)
那晚的事,方小競閉上眼楮就能記起,暴雨之夜,他在巷口看到妹妹單薄的身影,她撲在心愛男孩的懷里痛哭,她憤怒哀傷地指責著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那樣痛心疾首的愛惜,那樣不可阻擋的勇氣。
後來,蘇牧背起父親奔向附近醫院,她緊隨在他身邊,不離不棄。于是方小競毫不猶豫跑去召來的士,隨同他們一起去醫院……印象中,暴雨總是短暫,那夜的雨卻似乎永無止息,漫無邊際地潑下來,打在身上似是一種不能承受之重。
蘇牧父親酒精中毒,多年的落魄與酗酒終于使他倒下。
幾年前遭遇與母親的生生分離,幾年後,卻又要遭遇與父親的將死告別……方小競一直忘不了等在醫院急救室外的蘇牧,始終沉默,脆弱壓抑在最深處,表露的卻是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
作為男人,在蘇牧身上看到的是驚人的沉定和高貴。
他承受一切,從不解釋,更無抱怨,內心有牢不可破的原則,那原則不以外物而轉變———即使父親曾那樣待他,他對自己的父親卻依然是固執的溫情,即使別人不看好他和童的感情,他依然听從自己的心,不枉不負。
那天,在破曉前,雨突然停了。他父親在中間有片刻的清醒,茫然而麻木,很快又陷入期限難測的昏迷。破曉時分,蘇牧突然說,他決定帶父親去另一個城市。
童毫不猶豫點頭。
他說他會在夏天結束前回來,童依然是點頭,給予無限信任和尊重。
那樣的感情或許會讓人有更深的思考,但對方小競來說,卻直覺地想起自己那段夭折的初戀。
童曾說她覺得蘇牧就像是一朵盛開在廢墟里的蓮,品性高潔。
那麼套用老妹的話,他總覺得丁琳像是一塊蒙在塵土里的白玉,經歷大雨烈風,日見明潤,光芒不可阻。
愛情面前,似乎只有那麼一步之遙———他的家境和憊懶的性情讓丁琳望而卻步,而丁琳的堅強能干曾讓他一度自厭到極點,像證明什麼似的他曾急于成長,想站到和她同樣的高度,偏偏行差踏錯,卻把距離生生拉遠。
蹉跎那麼久,直到目睹童和蘇牧,他才頭一次觸及感情的靈魂,那就是發自內心的愛惜和勇氣,容不得一絲怠慢,容不得一絲退縮或猶豫。
把項鏈放到了妹妹的書桌上,方小競站在露台望向院里的枝繁葉茂的葡萄藤,童她不知道自己的堅強和勇氣對身邊的人是怎樣的影響,起碼這一刻,他在心里想︰或許自己也該去做點什麼。
為了不讓那塊白玉蒙塵,或許,他真該去做點什麼。
「上周的物理測驗成績已經出來了,大家都還算穩定。」講台上的老師帶了幾分疲倦,苦口婆心的話已講了兩年多,「高考已是近在眉睫,相信大家心里有數。值得表揚的是韓靜同學———九十六分,全班最高分,大家要向她學習。」
平和地微笑著接過考卷,韓靜坐了下來。淡淡地瞟了同桌的試卷一眼,她低頭,以最自然的語氣道︰「方小童,這次我超過你五分。」
「恭喜。」方小童頭也不抬刷刷刷做筆記。
「算來還是史無前例呢!」她舒出一口氣,「從入學開始,我從未有任何一科成績能超過你,這是第一次。」
「慚愧。」她頭也不抬。媽媽在回德國前曾給她看過手機里一張照片,她不難明白那是誰的所為,心頭只是有淡淡的疑惑,隨之便淡去,不留蹤影。
鋪天蓋地的學業沉重地壓將下來,時間顯得那樣珍貴,一切明爭暗斗都似乎變得膚淺。
「不過這次你成績比上次多了幾分,也算進步呢。」韓靜歪著頭。
方小童揚眉,「我不過是正常發揮,你卻是———超常發揮。」
如此篤定自信的語氣,簡直不像是那個平日里皮笑肉不笑的方小童。韓靜面色陰晴不定,最終卻輕哼︰「方小童,你終于有幾分正常人的反應了。以前無論我說什麼過分的話,你都是一副———」
「喔?自己都認為自己以前講話過分?」方小童一臉漫不經心。
韓靜面色又是一沉,索性閉閉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