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像好奇的小狽,在家里翻箱倒櫃。
他總是無視她的存在,卻又不自覺地以眼角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很好笑。
「這個借我看。」她搜到他在機場買的財經雜志。
他冷冷嗯了一聲,隨她去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她正要繞到陽台比較陰涼的角落喝茶看書,驀然注意到房門邊躺著一張名片。是剛才那個人不小心掉的嗎?
名片上有行字,像是刻意由門縫底下塞給她的。
「怎麼了?」
「沒事,腳上好像沾到什麼東西。」她假作清一清鞋底,暗暗拾起,細看名片上的訊息——
如欲返國,請立刻帶著您的護照到名片上的飯店來。
第六章
她要出去走走,不是難事,慧東沒有把她當犯人囚禁。或許這對她是某種程度的信賴。那麼,她現在在做的事,是不是正在破壞這信賴?
慧東甚至只嗯了一聲,也沒多看她一眼,就隨便她去哪兒。可能以為她又跑去附近的柳橙攤販那兒朝聖,或是又被精細工藝燈飾勾引;一時半晌若是沒見到她人影,待會就得暫且放下手邊工作去拎這只迷途小羊回家。
她猶豫了一會,悄悄把那張名片放在門縫底下才離開。
她也不曉得自己這是在干嘛。如果要逃,何必還留條線索給他?如果不逃,又何必從他公事包里拿走她的護照開溜?
她是怎麼了?難道是對他依依不舍?她精神失常了嗎?
一下樓出了住處,有位男子早就持著飯店的名片等候。不需交談,立刻領她在熱鬧的巷弄中穿梭,快步通往飯店專車等候的大街上,同時撥打手機通報︰陸小姐上車了。
這一切的餃接太精巧,環環緊密相扣,令她惶恐。
對方似乎都盤算好了。她若是不來,一切風平浪靜,什麼都沒發生過;她若是來,一切處理得迅速流暢,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實則全部已經發生了。
她很清楚,對方既然要她帶護照,就是有辦法送她出境的意思。
應該是她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境內誤闖的爛攤子已經收拾好,慧東可以放她離開了,卻不積極處理,所以這位飯店主人出面支援?
為什麼要幫她?
包令她不安的是,他明明不必再扣留她以防萬一了,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什麼也沒做?
他干嘛走到哪都要帶著她一起流浪?食衣住行樣樣簡陋、處處將就,害她經歷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落魄。而且他還——
貝翎。
他呼喚她的醇吟,他在迷途中牽握她的小小手心,他在旅途中不斷逼她多灌水,他挫殺她不自覺的傲氣,他在中惹怒她隨即又百般疼惜。
你還好嗎?
會不會是她誤會他了?說不定她在沙漠飯店撞到他的那時,他是真心要幫她、誠意地邀她去看建築奇景?如果要滅口、要埋尸,這一路上他還會缺少機會嗎?她為什麼要把他揣想得那麼惡劣?
貝翎……
不,她的推測不無可能。別把他想得太單純,他並不是什麼好人!
他與她之間的濃烈繾綣,他霸道的佔有,強勢的主導,他喜著她後頸不住揉捏的壞習慣,在她迷糊沉睡時的喃喃自語……
貝翎不要走。
「回去!把車調回去!」
她霍然急喊,巴在前方的椅背上驚慌下令,怔住了司機和前座領路的男子。
「把車開回去!我不去飯店了,快!」
她愈喊愈心焦,淚珠莫名滾落,小手急拍他們的椅背催促,深怕來不及。
「慧東在等我,快回去!」
突來的轉變,連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她必須快快趕回去。她以法文喊完,再換回英文喊,她沒辦法像慧東那樣使用當地的口語,卻拚了命地不斷喧嚷,竭力要他們明白。
他們卻听若罔聞,持續駛往目的地,不曾動搖。
「回去,開回我原來的住處去!」
慧東會擔心,不知道她又迷路到哪條巷弄里。
她崩潰地哽咽,攀在椅背上俯首瞠眼,視線一片模糊,滴落串串水光。慧東會出去找她,到處找她,到日落都還找不到她,一個人在古城的迷宮巷弄中迷惘。
這次再也不像以往。她有感覺,這次慧東追不上來了,沒有辦法像先前那樣找到她。他們會就此分離,不再相見。
貝翎?
他會不解地呼喚,不明白她這次怎麼跑得這麼遠,不見蹤影。夜深了,恐怕會著涼。每一處的柳橙攤販他都梭巡過了,也已一一收攤,沒有人見到她,不知她會到哪去。
她有留下名片做線索,可是萬一他沒注意到呢?萬一風把那張小小名片吹到角落去了呢?萬一他有看見但追來時已經太遲了呢?
他會不會仍在古城茫然,不知她迷失到哪里?深夜的街道上會不會仍有他孤寂的身影,找尋她的蹤跡?他終于對她付予信賴,而這就是她對這份信賴的回應?
有沒有人看到一名長發的東方女孩?她該回家了。
貝翎。
她心痛地哭泣,深覺自己愚蠢至極。
哭什麼?回去做什麼?她瘋了是不是?那個俞慧東是個什麼好東西?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她忘了他對她有多卑劣嗎?她腦袋里到底在想什麼?
瘋了,簡直瘋了。
小臉埋俯在雙掌中,力圖振作,身軀卻仍隱隱哆嗦。像熱帶午後的雷雨,突然來襲,聲勢驚人,卻又霎時停歇,晴空萬里,只剩葉尖及花瓣上滴落殘存的水光。
長睫微微眨動,一片濕濡,眼瞳中卻不再?濫情緒。逐漸冷靜下來的心境,唯獨鼻息仍在哽塞。一時涌上的激切,被她的理智緩緩收束,不復焦躁,空余惆悵。
她的失落,是針對自己,太夸張,太可笑,太庸俗,太窩囊。
俞慧東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一個底細不清不楚的男子,跟她扯得上什麼關系?完全是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過客,只不過偶然交會,各自的生活又恢復正軌,毫不相合。
這趟旅程,幾經波折,算她倒楣。現在事情解決了,她要回到她的世界,過她當過的生活,盡她當盡的責任。
車抵飯店,服務人員為她打開車門,恭候她的光臨。
拜佔庭式的宏偉飯店,兼具西班牙摩爾風味,挑高的伊斯蘭大廳,富麗的雕花鏤門,拼花彩釉,精工對稱,中庭碧泉在綠意掩映下,彌漫北非獨特之美。擁有此棟觀光飯店的那名中年男子雍容來迎,她略略頷首致意。
「陸小姐,您的機票已經訂好了,凌晨出發。加上轉機的時間,搭機三十多個小時後您就將抵達台北。在此之前,您要先去餐廳用餐嗎?」機上飲食向來不盡人意。
「我想先休息,梳洗一下自己,麻煩將餐點送到我房間去。還有,為我送一套輕便的套裝來。」她向一旁的服務生交代了自己需要的尺寸及品牌,就示意對方可以為她領路了。
淡雅離去之際,她幽幽回望對方,似乎想起了什麼。
「請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一揚嘴角。「因為慧東是個人才,我不希望他在男女感情中耽溺過頭。」糟蹋了天分,自毀前程。
「我跟他沒有什麼男女感情可言,請別想太多。」
長發飄旋,前往她所歸屬的世界。
***bbs.***bbs.***bbs.***
「被調回台北工作的這半年來,感想如何?」
「請問這是以老爸的身分在問,還是以前董座的身分在問?」
貝翎挑眉斜睨,逗得胖碩的父親呵呵笑。父女倆慢慢走往登山步道,享受東台灣滿山濃蔭的森林浴,閑話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