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具洋女圭女圭,僵直仰躺著,瞠著空洞的大眼,眼瞳里沒有靈魂,只有淚。
與其說她自極度恐慌的抽搐中逐漸冷靜下來,不如說她是喪失了求生的意志,不再存留任何希望。這是怎麼了?不過是跌了一跤,流了不少血,打擊會有這麼嚴重嗎?
他告訴她,不會破相的。就算有一丁點瑕疵,他也不介意。若她介意,他會為她找來最好的整型外科名醫,不用擔心。
可是她毫無反應,他像在對一具女圭女圭自言自語。
傷口的愈合期有點長,外貌上沒有任何損傷,只是這陣子只能喂食流質食物。
他帶她回到住處療養,甚至破例向四爺調人,讓十九來照顧她的三餐進食。他自己有太多事要處理,目前無法做二十四小時看護。但他天天回來陪她,只要他在的時候,都由他親自照顧她。
但她仍是空的。
她常常被放坐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動也不動。十九也有些害怕,覺得她怪怪的,真的像個女圭女圭,不是活生生的人。那雙茫然直視的大眼,無神也無魂。
到底怎麼了?
他煩躁地杵在空曠的屋內,環視零零落落的行李,尋找蛛絲馬跡。竟然在好幾天之後,他才頓時明了問題可能出在哪里。
「宗曉惠,你在等什麼?」
這一天,他特地排開一切忙碌,與她對坐對視,正面談判。
她憔悴的速度,令人心驚。雖然仍是美麗,但那種失去了活力的存在,讓他隱隱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浪費心思在這種沒意義的事上,但……他媽的他也沒辦法,就是放不下。
「我最近才發現,你收拾得還真精簡。」
她跌斷門牙那天扛回家的一大堆東西,至今還整整齊齊收在更衣間一角。
「你想帶那些瞎拚戰利品去哪里?」
哎,他真是服了她,鬧別扭可以鬧得這麼徹底、這麼堅決。
他無奈地伸手,替她把垂掛的長發撥往耳後,露出小巧麗致的臉蛋。
「你不是想結婚嗎?這副模樣,還怎麼結?」
一句無心的感嘆,產生意料外的效果。木然的傀儡女圭女圭,像是突然被灌注生命,整個人活了起來。雖然感覺和以往不盡相同,至少她不再是行尸走肉。
原來她等的是這個。
「好吧,我明天就訂機票,去美國完婚。」
回應他的竟是一聲極細微的冷笑。
原本正要起身離去的勢子,因而一怔。他微眯眼眸,轉而垂睨看似脆弱的小病人。他不覺得剛才是自己听錯,她的輕噱,卻也不在他的預料內。
「怎麼,你有其它的意見嗎?」這不就是她苦苦期盼的?
他這才警覺,她空洞直瞅的眼瞳,多了以前不曾有過的陰沉與疏冷。某種不屬于她嬌麗特質的氣息,逐漸成形。
「女圭女圭?」
「結個屁啊。」
她的輕語幾近無聲,畢竟傷口尚未痊愈。但字字清晰冷冽,不容人有听錯的余地。他環胸佇立沙發上的小人兒跟前,正面對戰。
「不然呢?你有什麼打算?」
「我要回台灣。」家里的尾牙就要開始。
「我已經說過,你要是離開!」
「我們就一刀兩斷,反正我已經跟你混到煩了。」
不對勁。這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以為你是很認真地以結婚為前提,來收拾這些行囊。」
「你算老幾?」輕蔑的嘲諷,伴隨著詭異的笑容。不是對他,而是對她自己。
「我倒想請大師您開釋,我到底算老幾呢?」
她終于抬眼,緩緩對上他新一波的興味盎然。森然凝睇半晌,一勾嘴角。
「你不過是跟我一起玩玩的豬朋狗友罷了。」
可以跟她玩的人多得是,不差他一個。
第八章
她變了。
自她孤身回到台灣,熱熱鬧鬧地搞了一場尾牙,替家族搶盡風頭後,就搬出家里,自己弄了份工作,閑散度日。
對于先前告知的喜訊,如今一字不提,仿佛原本就是在唬爛而已。
至于工作,她答應死黨的邀請,合組工作室,再找幾個哥兒們助陣湊人頭。表面上是接些小案子的小團隊,私底下看個人興趣︰去玩自己的偵探游戲,或去販賣商情資訊,或做無形資產及股權價值評估等。反正大家各有各的強勢背景,要玩大的還是玩小的,都游刃有余。
不過他們都有著心照不宣的共識;日子過得去就可以了,野心全塞在垃圾桶里。
但跟小惠比較親近的人都感覺到,她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具體到底哪里不對勁。她看似很混,成天模魚,實則工作狂般地拼命;盡情地賺、盡情地散。
最驚悚的紀錄是,她以玩期貨賺來的錢,買了一輛保時捷,再開出去把它撞爛,自己逃逸無蹤,卻害慘了車子掛在名下的好友。
她玩什麼都好,就怕她玩的是命。因著這份愛玩,關于她的流言就愈來愈不堪。她的不予理會、懶得澄清,加速了她社交形象的腐爛。
還有一點,比較麻煩,就是她先前跌斷的門牙,不時會嚴重疼痛。
去看過醫生,診斷結果是沒問題,愈合狀況十分良好。但她明明就是會痛,痛到無法進食、無法安睡。醫生只開了止痛藥,就算了事。
真混。反正又不是醫生在痛,他當然無所謂。
大家還說,小惠更俏皮了,或許這也是她變漂亮的原因。不過說她皮,不如說她痞,對于委托的案件異常活潑,但一個人埋首在電腦前的時候,卻極度智障。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龐雜的數字里,現實生活中則連個漢堡也會吃得零零落落,掉得滿身都是。
心不在焉。
但那些是工作時的光景。一個人回到住處時,那又是另一個自己。
牙齒痛得好嚴重,傷口似乎從未好過。
這種痛很可怕,痛到摧心裂肺,整個人都蜷成一團了也沒得逃避,無法減輕。
她痛到夜夜難眠,痛到涕泗縱橫,眼楮腫到無法戴隱形眼鏡,只好改戴厚重的書呆眼鏡上班,結果被新來的工作伙伴欣心炮轟,嫌她實在懶散透頂又俗到不行。
可可和孔佩都很不爽欣心的聒噪,可是她還滿喜歡欣心的。而且只要有欣心在,她就不用費力說話,安靜听就好。
傷口卻還是沒有好。
這種痛,說也沒用。誰能幫忙承擔?沒有,只能自己忍受,綿綿長長而又孤獨的折磨。
醫生開的止痛藥根本不夠。
午夜時分,她的身體常會焚燒難耐,寂靜地朝遠方呼喚,仿佛身體它迫切地需要救援。自救也沒用,這身體很任性,只有一個人可以救得了它,也只允許他來救。
他卻已經遠去。一如他所說,她要是離開他,大家就各走各的。他倆的事,都與彼此無干。
但她後悔了,她想回頭,想孬種地再一次挽留。不管那樣的自己多卑賤丑陋,她都不在乎了。即使像出廉價的爛戲,她也甘願趴在地上、抱著他的腳踝被拖著走。
她不要和他分開。
傷口很痛。
到底還要痛多久,傷口才會好?她已經痛到煩、哭到膩了,狀況卻毫無改善。
十九曾打電話找她,告知一些事情,她卻滿腦子想的都是班雅明,根本沒在听。她得費心竭力地壓制激切的沖動,避免打斷十九,咄咄追逼︰班雅明現在在哪里?有沒有刺探她的消息?有沒有提過她?有沒有說要來找她?或者是企圖跟她復合的跡象?
十九交代完事情,幾句問候,就斷訊了。
她的隱隱期望,也斷了。
真是受夠了這沒完沒了的疼痛,痛到真想再拿頭去撞樓梯一次。
醫生一點都不了解她的痛楚,只給她吃好玩似的止痛藥。問題是,吃了也沒用。還是她吃得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