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好一陣子她才想到,那天在紙門另一方的人,到底是什麼時候自動離去的?是出于識相,還是出于習慣?如果是出于習慣,豈不代表班雅明以前也有過這種事?那是跟誰?
順著這思路推下去,結果是一陣恐懼。莫名的冷顫,阻斷這令人不安的想法,保衛她自己。
他們應該是出于識相才對。日本人本來就注重禮貌及隱私,這種解釋比較符合他們的文化特質,嗯,可是,心頭沉沉壓著的不安,為什麼還是沒有消除?
「那就去看心理醫生啊。」
她不是很喜歡這個答案。
「吃幾顆藥,這種情緒癥狀就能減緩。」回到合理控制的範圍內。「我已經好幾年沒接觸這方面的新資訊,也沒興趣。如果按傳統方式測量的話,CateCholamine,Corticoids,ACTH血中濃度,嗜伊紅血球的下降,都比循環指數的測量還可靠。」
他剛沐浴出來,一身赤果地拿毛巾亂抹濕發。精壯健美的軀體,魁偉而陽剛,充滿男人味的自戀與自傲。不知不覺中,她看到痴了,根本沒在听他說什麼。
他知道,卻笑而不語,不想揭發她這可人的嬌憨。
「班,我可不可以回台灣一趟?」
驀地,他的好心情全凝為冷漠,厭惡這類話題。
「我只要處理一下家里的事,很快就會回來。」
「回哪里?」
「這里啊。」
「你由哪一點確定你回來這里之後,還找得到我?」
對于她難得的懇切,他還以的是徹底的決絕,毫不留情。
「可是……家里需要我。」爸爸都再三傳簡訊給她,勸她回去幫忙。
他冷噱。「放心吧,他們不缺你一個。你不回去,地球照樣公轉自轉,你家的飯店也會照樣運作,沒有差別。」
他為什麼要把話說得那麼難听?
「可是,」他溫柔截斷她的不滿。「我這里不一樣,這里不能沒有你。」
小人兒懾然心動,被攫走了意志都還不自知。
「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必留了。」
「那……你要去哪里?」
「到哪里都一樣;沒有你我的人生就從此與你無關了,不需奉告。」
他們會就此分手嗎?只因為她要暫時離去?
「我不會去很久,真的!我一弄完尾牙活動,我就會趕回這里。」
「好啊,你走啊。」
他冰冷的大方,讓她心慌。「我是真的……我保證……」
「用什麼保證?」
焦慮的臉蛋嫣然泛紅,不自覺地避開與他糾纏的視線。奇怪,他一向都能看穿她的心思,為什麼這時候卻遲鈍起來了?
「你會想要結婚嗎?」
是了,就是這個!她就是一直在等他說出這句心里話,不再讓她暗自承擔。
他冷眼看她興奮又羞怯壓抑的穩重。明亮而雀躍的神采,殷殷地嬌女敕期盼,和她在拍賣會上搶著要那幅「秋千」的神情一樣。
「班?」怎麼不說話?
漫長的沉默,等待變成一種折磨,磨碎許多夢境,漸露現實的剛稜。
他的神情……似乎並不如她預期的那樣。
「你的答案是什麼?」她只能硬著頭皮催一下。
「我無所謂,要結就結。」
尖苛的回應,輕忽得令她震驚。他並沒有拒絕,但這答復無法帶給她絲毫暖意。
「你愛我嗎?」
他忍俊不住,噴笑出聲,好像她在演一出滑稽喜劇逗他開心。「我知道你平日愛看存在主義的書,可是沒想到你什麼好的不學,卻學梅莉卡多娜,專講那些沒意義的話。」
梅莉卡多娜,卡繆筆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女角,也曾在書中追問過男主角同樣的問題,被男主角認為這種問題沒意義。
因為,愛或不愛,並不重要。
班雅明比她自己更快察覺到她所受到的沖擊,立即補上一句——
你什麼時候高興,我們就結婚。
這話說來輕巧,卻毫無療效。
因為這並不是班雅明的答案,她知道,那是卡繆書中男主角,回復梅莉卡多娜的話語。他自己的答案呢?
突然間,站立變成極其艱難的事。
「貧血嗎?」他親切扶持。「要多吃營養的東西喔。」
她無法理解,中央空謂的華廈頂樓,為什麼漸漸地令她覺得寒氣四逸,很冷,感覺像之前在布拉格的時候。
可能真的貧血,也可能感冒了。
他很樂意照顧他的小病人,很享受她此時無依無靠的全然依賴。他不需再緊迫盯人地牽制著她,開始放松他的獨霸,反正她是跑不了的。
連日昏睡,頭重腳輕,肚子餓卻又沒胃口進食。
她虛懶起身下床,喝水服藥。好累。
奇怪,睡了這麼多天,為什麼還是很疲憊,提不起勁?這樣不行,她要是再混沌下去,真會淪為廢人,再也站不起來。必須出去走走,轉換心情。
偌大的這層居住單位,沒什麼復雜設計,她隨處走走就知道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在。她留了紙條,也發了簡訊,交代行蹤,好讓他安心。
才走出大門,正要搭電梯下樓,就遇見怪異的景象。
這棟東京華廈,尊貴高聳卻隱密,深獲政商名流青睞。大家都著注隱私,別說互相往來,連進出之際都難得會踫到人。
前衛的性格設計,使這棟建物看來像座塔,頂層住戶只有兩間。至少,她進出多次,隱約記得在電梯間看到的住戶大門只有兩扇,今天卻出現第三扇。
也許本來就有三扇,是她一直把其中一扇當作太平門。
不對,太平門設計在隱匿的轉角處,不在這區域。
這一猶豫,她忘了進緩緩開敞的電梯門,卻專注望向緩緩開敞的那第三扇門。
出來的是個高中生,理著小平頭,看起來很單純,可能甚至有點魯莽,熱心過頭。他明朗的笑容在望見她的瞬間,怔了一怔,似乎呆住,隨即羞紅地垂下視線,客套行禮。
「宗小姐。」
他怎麼知道她是誰?而且……中文?這間住戶也屬于班雅明的?
「我,我是呃,班哥的晚輩。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他是誰?
「我是十九。」他被眼前衣著樸實卻美艷逼人的女圭女圭,懾得心跳大亂,口齒不清。「那那個,如果你有空的話,四爺說,歡迎你進來坐坐。」
什麼四爺?
「你不知道?」十九錯愕,由她靈動的神情就明白她的心思。「怎麼可能?那班哥為什麼會帶你進到這里?」
這又是在說什麼?
「這層樓不是什麼人都上得來。」這下他可是真的雞飛狗跳了。「班哥這樣等于犯了家規,是要受罰的!」
「十九。」
幽微深處傳來的輕喚,像遙遠彼岸隨風飄來的囈語,隱隱約約,又十分清晰。她從未听過這麼美的迷離嗓音,仿佛每一個字都充滿著感情。簡單的話語,卻有古老的詩韻。
門里傳來的聲音,就是四爺嗎?
電梯門寂然合上,靜靜沉往其它樓層。她不在乎自己沒了逃逸的退路,比較在乎班雅明這隱藏著的另一個世界。
「對、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十九尷尬地連連躬身。「我得進去,四爺在叫我。喔,對了,請你千萬別告訴班哥這件事,否則我又會被他修理得很慘。」
這倒是,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恐慌。
十九憨憨地望著她半晌,有些飄飄然。
「宗小姐,你真是個好人。」
她?好人?他憑哪一點這麼認為的?
「真遺憾,今天你有事要忙。」他笑得分外惋惜,宛如舍不得這份難得機遇。
她沒有事要忙啊。她只是……
「你的電梯來了。」
她不用搭電梯,只想搞清這件事!她不耐煩地回望電梯一眼,電梯內的豪華鏡面反映她的身影,及局部的外圍樓梯間。但,沒有十九和第三扇門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