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深奧的繞口令。曼儂講來舌頭毫不打結,她卻听得一腦子糾結。
「你喜歡世欽嗎?張小姐。」
曼儂直視她良久,眼神迷離,卻又堅定。
「我喜歡的世欽哥已經死了。」
喜棠呆愕。
「不過,有人卻企圖使他起死回生,恢復留洋時那個狂放灑月兌的浪子。」
「誰?」
「我哥丹頤。」
他這麼想替妹妹挽回世欽?他對他妹妹的情感,也未免太過濃烈。「他不是世欽的好朋友嗎?」
「他是,但他絕對不是你的好朋友。」
好家伙,原來是張丹頤一直在扯她後腿,努力撮合世欽和他妹妹。她真笨,竟拿仇人當友人。
「我哥也是個麻煩人物。」白絲手套認命地垂掛著秀麗的蝴蝶緞帶,雍容華貴,卻無力反抗虛浮的命運。「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可我隱隱約約知道,他……打算對世欽哥不利。」
「你替世欽擔心嗎?」對不起,請原諒她的小心眼。
「當然,但我更擔心我哥。」糾纏交結的白絲縴指,襯得嬌顏格外嫣紅。「他從以前就捉模不定,很教人擔心。而且他很會記恨,卻不會給任何人發現。雖然如此,他還是我……很重要的哥哥。」
喔……喜棠在心里曖昧地長長吟哦著,滿眼小奸小惡,一肚子壞水。
「你要準備出門了吧。」車子都已候在門口。「那我也不多耽擱,告辭……」
「曼儂,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漾開有生以來最狡猾、最可愛的友善笑容,仿佛她倆是多年老友。「我帶你去見識我的前衛。」
曼儂立即被挑起興致,又不好唐突表示。
喜棠多善體人意呀,直接向她解答,「我們去跟愛情的革命烈士們喝咖啡吧。」
第十章
租界區內咖啡館,華洋雜處,充滿不同的語言。來喝咖啡的東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優閑。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妝點,盛重的舉止,像做學問一般地嚴謹、專注、且傲慢。
臨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風景觀賞,但自己也同樣成了風景給人觀賞。
喜棠一行人低調行事,自然往深處落坐。
她以為,來者就只有喜柔姊姊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學生,怎知會冒出另一個怪異的存在——
「你不是派對上的那個……」
「我姓順。」中年男子依舊笑容溫雅,唇上濃密的小胡子修得頗富書卷氣。
「喜棠,你認——順叔叔?」姊姊喜柔詫異。
「請問這位是……」他有禮地朝曼儂頷首。
「我朋友,張曼儂。」有個外人在,諒他們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難堪。
曼儂自知是來看熱鬧的,除了微笑,一個字也不說。
「姊姊找我有急事?」
「這話……說來丟臉。但我和時嗣私奔時沒想到的問題,現在一個個都冒出來。」
「十四?」喜棠皺臉。她還以為自己的名字已經夠俗濫,這人倒跟她有得拚了。
「是這個時、這個嗣。」姊姊羞慚地在桌上急急指畫。
「不,喜棠小姐說得對,他的確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早嫁為人妻了。
「你永遠都是我們順家伺候的小姐。」順叔叔恭敬道。「順家代代都是生來服侍紐祜祿氏的,特別是你這一支。」
打什麼啞謎啊。「今天不是來談私奔的後續嗎?」
「沒有後續。因為僕人的後代,永遠不得跟主人聯姻。」
「怪了。我看你西裝筆挺的,怎麼脖子上裝了個腐朽腦袋?你何不剃頭梳長辮算了。」
「喜棠。」姊姊已夠為難,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膽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現在卻像木頭人似地一聲不吭。
溫雅的青年郁郁寡歡,望向順叔叔。得他頷首同意,他才敢開口。
「這事是我不對。我當初喜歡上喜柔,全憑著一份單純的感情。可是當我知道彼此身分的淵源後,才明白我的這份喜歡,有多麼不配。」
喜棠故意將態勢擺得很不客氣,精銳觀測著這個大學生的反應。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對生命徹底的絕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為這學醫的現代青年會很叛逆,不夠定性,但看他對長輩的恭敬和順從,嗯,不錯喔。
不過,他既然搶走了姊姊,讓他多難過一些也是應該的。
「那現在怎麼辦?」故意給他哎得很無奈。
「我是不會離開時嗣的。」姊姊喜柔溫弱而堅定地宣告。「除非時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姊姊,嗯?」用始亂終棄的眼神鄙夷他,給他死。
「沒的事!」時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盤叮當響。「我對喜柔……我……」
「坐下。」順叔叔一句冷語,打散兩人的可能性。
一對苦命情侶,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兩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見他人存在。
曼儂感動得心頭火熱。本以為如此的浪漫情懷,只會出現在周瘦鵑等人的鴛鴦蝴蝶派雜志里。沒想到故事里的是現實,現實里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喜棠正色擱下加滿一大堆糖的變味咖啡。「十四跟我姊姊相戀。姊姊都已經拋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隨,為了愛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請問你呢?你若拋下一切,跟我姊姊雙宿雙飛,你會背上什麼罪名?」
「不忠。」
這倒有趣。「你不怕對不起順叔叔?」
「我只怕對不起對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見十四一直痛苦地垂頭,她只能瞥向順叔叔。
「我們的主子與你同宗同族,算是遠親。」
極其遙遠,又極其相近的血親。
「別扯了。」她不是來聊族譜的。「既然你們順家自稱是我們紐枯祿氏的僕人,就該是你們听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處置?」順叔叔問得甚是詭異,像在測探。
「放十四和我姊姊走吧。」她傲然下令。
「可是喜棠小姐,這會壞了主僕該有的規矩。」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優閑氣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嬌憨的真面目,究竟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姊姊兩心相許,你就得安養她一輩子,拿你對主人的忠心,去忠於你對她的感情。因為你此生此世,只剩這麼一個紐祜祿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於這話後頭的暗示。
喜棠暗喜。這家伙不賴,挺聰明的。不過咧,她還是得板著冷臉扮黑臉。
「喜棠小姐?」順叔叔唯恐會錯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將你——十四,逐出家門。你再也算不得是我們家族的僕役。」
這道命令,既是解月兌,也是放逐,狠狠切斷了十四的歸屬。
被逐出世代承傳的隊伍,逐出平日也不覺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這感覺,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將一切感覺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這是用與親人恩斷義絕換來的自由……
十四高興不起來,反而悲慟,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這時他才深刻明了,喜柔為了跟隨他,得承受多大的內心煎熬。
順叔叔往後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儂僵坐原處,一動不動。
可是喜棠並未停手,繼續淡然追擊。
「你們不能再留在此處。我們紐祜祿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親戚,全是南北有頭有臉的望族,留不得你們做話柄。」
「吾棠小姐,你已經將十四逐出家門——」
「我還要將他倆逐出國門。」
四座驚愕。
「你們馬上收拾東西,細節由順叔叔打點。歐洲也好,美國也好,你們就是不能留在中國。」
姊姊喜柔心意已決,所以處之泰然,任風吹雨打她都不退縮。十四則否,咬緊牙根垂頭,極力不出聲,卻掉下連他都未曾預期的顆顆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