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爛糊再吃兩天,她都要月兌皮了,還月兌水咧。
可是,世欽這麼做是為著她的健康著想。為著這份心意,她甘願冒生命危險吞滅世上任何垃圾。
當她形容淒慘地咽盡最後一口淤泥,白著小臉殷殷四望方才一直在旁邊監工的世欽,卻發現他早巳沉入大桌的文件里,繼續鑽營。
不會吧?才跟她這樣那樣,下一刻就立即餃接上熱呼的膳食,再下一刻又扣回他原本著手的工作。
這就是他所謂的時辰剛好?
「世……世欽?」
「吃完了就躺下休息。」他連抬一下眼的時間也吝嗇。
「你剛剛還跟我……怎麼一逼我吃完東西就又……」
「你先小睡一會兒,等我處理好這批急件。兩小時過後,或許可以再來一回。」這段時間,她儲備體力,他打點公事,兩全其美。「之後還可以睡四小時半,剛好起來赴我大姊早上的約見。」
喜棠羞怯的嬌顏頓時凍結, 啪龜裂。浪漫的婚姻美夢,給砸個粉碎。
兩小時後,世欽清完公務,卻發現嬌妻已不在屋內,只見榻上一冊圖及一紙留言——
請自行解決。
第四章
他始終覺得,書房那夜有些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他很難想起,因為狂野的記憶總先一步燒毀他的定力,令他昂揚的疼痛難當,遑論深究詳情。
「世欽,有什麼不對勁嗎?」沙發中的一人憂心道。
「沒有。」
「可你臉色很差。」臉皮繃到額角都快爆起青筋。
「鋼鐵廠的計畫,我不建議往北跟現有的人廝殺搶奪。」他冷然扭轉話題。
「那你怎麼想?」另一人含住名貴煙斗,吞雲吐霧。
「往南。」他不顧在場幾名長輩擰起的眉頭,逕自主導大局。「由越南進口設備,把冶煉重心放在雲南。五叔的運輸公司對這條路線也熟,西南物資幾乎都是他的車隊在跑。」
「有錢大家賺,而且都是咱們自己人在賺。」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爐旁,笑著微啜晶潤紅酒。
華麗的歐風起居間內,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覆思索,世欽的秘書戴倫則沉默地飛快記錄。
「這事還得再仔細掂量掂量。」老一輩的蹙眉道。
五叔輕噱,對這些仍舊長袍馬褂的老東西與舊腦袋厭煩至極。世欽倒相當淡然,彷佛這些阻礙早在他的評估中。
「舅公說得是,這事確實需要再縝密考量。寧可失掉搶佔西南鋼鐵龍頭寶座的先機,也勝過倉卒行事後的連帶虧損。」
龍頭寶座四字,撩得長輩們心頭發癢。
世欽也不跟他們多羅唆,邀請他們移至別間備好的牌桌,讓他們自個兒去琢磨。
送迎之際,世欽冷不防瞄到別間的雅致廳堂內,女眷們一叢叢地各聊各的,獨不見喜棠在其中。
「二少女乃女乃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爺帶出去玩了。」僕役恭應著。
又是這樣。世欽平淡的冷靜底下,愈見怒氣奔騰。
「這個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閑散踱來,吞吐陣陣名貴雪茄香氣。「人家喜柔都已經婉拒得這麼明顯,他卻硬是不死心。」
結果是害慘被姊姊拉去墊背兼擋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獨處的新郎。
「你那媳婦也該教一教,不能由著他們這般胡鬧。」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懶到連跑出去玩的力氣也沒有,勉強算是乖巧。
「你別再替她講話。你光是在南方辦的婚禮,就已經搞得全家一臉綠。」大夥原本就對他貿然娶親的事頗感疙瘩,偏他還故意把婚宴搞得異常浩大,轟動上海,氣壞自家人。
「婚宴這種東西,不管辦得再妥帖,都會有人有意見。」
「你是囂張到連沒意見的都不得不有意見。不然你問你秘書戴倫,看人家一個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頭青年,隱隱難堪。
「哪有人娶親是你這種娶法。北方轟轟烈烈,南方熱熱鬧鬧,帳卻全算在我們自家頭上。她若家財萬貫,皇親貴戚也就罷了,一個衰敗王府里的格格享這麼大派頭,我們到底有什麼利益可抽?」
「為的是兩家交情。」
「呿!我還巴不得早徹底斷了跟他們的關系。」五叔傲岸地揚長而去。「你啊,聰明一世,居然在終身大事上胡涂起來。」
世欽靜靜杵在空涼的奢華壁爐前,狀似思索,實則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車走人後,他才大步襲往樓下。
「備車!」他冷喝,周遭隨從立刻行動。
「您傍晚和學會的人有約。」戴倫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現在出外找二少女乃女乃,會趕不及準時赴會。」
「那就取消。」
戴倫深知不必浪費口舌告誡他說「不如遲一下好了。」世欽對時間的要求嚴苛得近似殘酷,但戴倫覺察到,世欽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時間方面連連閃失。
先是自北京返滬的日期拖延,後是為了籌辦大飯店豪華婚禮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許多重要邀約。
老實說,戴倫自己對這個二少女乃女乃,也頗感不悅。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嗎?」
「上車,把直系在北方的現況和胡先生裁兵理財的後續主張報告一下。」他頭也不回地火速殺入車內。
戴倫斯文地長長吐了一口氣。「是。」
☆☆☆
二○年代的上海,什麼都教喜棠眼楮為之一亮,成天雙瞳閃閃發光,活像小孩闖進玩具工廠。
摩天大樓,花園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美國的福特,德國的賓士,隨意棍打中國黃包車夫的交通指揮——英國奴才紅頭阿三,據地為王的各處租界,以及掛牌聲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進去的洋人公園。
買辦派對、西式餐館、西新橋街的大世界……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興趣。她最愛的呢,是熙來攘往的洋裝、鬈發、高跟鞋。最最喜愛的呢,是電影、戲園、冰淇淋。最最最喜愛的呢,是——
「喜棠,幫幫忙。」
被過分熱切的世方纏得頭疼的喜柔,輕輕偷扯妹妹的衣袖,低聲呼救。
沒問題。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貨公司門口滑下,它馬上一溜煙地鑽進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進百貨公司!」喜棠在街上假聲驚叫。
「有狗進百貨公司去了!」
「攔著!快揪出來!」
肥壯警衛忙成一團,根本抓不到機靈滑頭的蓬軟毛球,卻把里頭優閑的紳士淑女們嚇著。
「哎呀,有狗!」
「在那兒,鑽到玻璃櫃子底下了!」
在百貨大廳彈撥豎琴的優雅美人,被胡亂街來的小炳巴嚇得彈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幫我把大妞妞抓回來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沒事干嘛帶狗出來?」他不耐煩地嘖嘖嘀咕,動也不動地杵在原處。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會被人欺負!」
喜柔這一細聲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馬上拍胸保證,速速殺進去搶救愛犬。
兩小姊妹霎時交換了個眼神,便一個往對街奔去,一個往里頭追去。喜棠一進百貨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黨︰能推翻的幾乎全翻了,風雲變色。
不必問它現在身在何處,只要听哪里揚起一片驚叫就可知曉。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從小玩大的活寶貝。難得有這麼一大票人陪著它湊興,它樂得團團轉,使勁蹦蹦跳跳,格外賣力地胡鬧。
「我圍住這邊了,你們快堵住那頭!」
鎊方紳士們狼狽地合力擒凶,圍剿這團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