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貴小娃一被擱上彌勒榻,就舒懶得像只找到好窩的貓咪,悠然眯眼蠕動著,尋找最愜意的睡姿。
下人們全傻在一旁半侍半窺地,瞻仰世欽是如何板著鐵面,任勞任怨,親手為佳人調整繡枕,覆毯奉茶。
「把水喝完再睡。」
「不用了,我不渴……」呵啊。
「我不管你渴不渴,都給我喝下去。」
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的喜棠,可憐兮兮地任一只鐵臂將她上身微微扶起,倚在冷酷的胸懷中慘然飲啜,活像被迫服毒自盡。
她委屈歸委屈,飲水之際,還是忍不住偶爾抬眼偷瞄。
唔,世欽看來真的很不高興。
她使勁地、認真地、勤奮地把整杯水仰頭喝到徹底,得救似地大呼一口氣,期待地望著世欽猛瞧,跟個等著主人稱贊的小狽沒兩樣。
旁人看了也好奇。不僅是二少爺一回來就一堆反常舉止,連這新進門的二少女乃女乃也反常,與平日往來的各家名媛大相逕庭。
世欽冷睨這露骨的凝睇。意識到這場面有多少雙眼楮正明的暗的旁觀著,他咬牙抽動的面頰,變得格外剛稜無情。
「睡覺。」
喜棠才沒那麼好打發,馬上賣可憐。「可是……」
「你如果要睡這里,最好乖乖守我的規矩。」他淡漠地將她塞回薄毯中,矗立榻邊。「我的書房內嚴禁任何干擾,妨礙我處理正事。所以,請閉好你的嘴巴,否則我只能請你回樓上去。」
一想到那張載浮載沉的恐怖洋床,她立即抿緊雙唇,怯怯保證。
很好,權威奏效。他正滿意地回身打算處理一車車運進家里的各色行李,榻上嬌客就嗯嗯啊啊地造反。
「干什麼?」他不爽地自肩頭斜睇。
「大妞妞……」
他壓抑地吐了口氣,大步踱向門外觀望的喜柔,將她駭然環緊的那團毛球奪走,塞回喜棠懷中。
「還有什麼事?」
喜棠恭敬地閉嘴猛搖頭,不敢搗蛋。
世欽好凶喔。
見他毫不戀棧地轉身就走,她只好沒趣地摟著大妞妞再打個呵欠,眼皮沉得只剩一條縫。
她一點都不覺得世欽可怕,只覺得他太重面子了。讓下人看到他寵她又怎樣,鐵漢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面啊。不過,這的確會在日後管教他們的事上有些麻煩。一旦下人們發現你也不過是個凡人,就會漸漸地不拿你當主人。
或許這就是她常被府里僕婦踩得扁扁的緣故吧……
小人兒迷迷糊糊地飄蕩到夢鄉,卻仍依稀傳來遙遠彼岸的隱隱交談。
「……真的太莽撞。」
誰莽撞?
「所以她氣到決定明早就來算帳。」
這聲音跟世欽很像,不過沒他的沉,也沒他的緩,像轉太快的唱盤。
「我先前還嚇一跳,想他怎麼會買個大女圭女圭和玩具狗擱在書房。」誰知這人和狗都是活的。
「我倒是覺得她很面善。」
這聲音又是誰?
「你們怎麼都跑進這兒來?」又一個好事的笑聲加入。
「世欽自個兒門戶大開,就順道進來逛逛他藏了什麼貴重寶貝。」
「也的確難得,他向來不放沒用的東西在書房里。」這會卻自壞門規。
好過分,怎麼拐著彎罵她沒用呢?有話大可直說啊。
「你可別小看人家,這可是『千金』大小姐呢。」
她本想暗喜終於有人說公道話,卻被後頭接上的一片訕笑怔住,茫然不解。
「花了千金,買個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世欽這趟北行,好像終於開竅了,懂得出去散散鈔票,享受人生。」
「喂,請別再宣揚你那滿腦子的腐敗思想,小心你老頭查封你的戶頭。」
「你們不覺得這娃兒很像『她』嗎?」
這聲沉吟一起,輕浮的嬉鬧聲頓時止息,化為凝重。
「你不說我還沒發覺。怪不得,我總覺得她眼熟。」
她?指誰?為什麼氣氛一下子就變了?
「世欽還是忘不了她啊。」
電光石火之際,喜棠赫然頓悟︰世欽另有女人!
這念頭令她一驚,就由夢中驚醒。撐肘起身一望,四下幽微,周圍無人,只有大桌那頭有著一盞明亮。
晚上了?這是哪里?什麼時辰?她怎麼了?
「作惡夢了嗎?」
如絲綢一般軟滑細膩的醉吟,鎮定了她惶恐的心。
「世欽?」
他放下文件,淡然起身步向榻邊,輕撫小人兒額頭。「沒有發燒,很好。既然起來了,就吃點東西。」
他怎麼丟下她就轉身離去?
世欽走向偌大書房的大門,開了條縫,也不知在對誰低聲低語,一回身,便擰緊眉頭。「你在干什麼?」
鞋也不穿就爬下榻來。
「我以為你要走了……」
「我一大堆事沒處理完,能走到哪去?」他沒好氣地攆她上榻。
「那萬一你處理完了呢?你會不會在這里陪我?」
她太緊張,屋里也太黑,讓她無暇識出世欽臉上掠過的一抹悸動。
「你多大了,睡覺還要人陪?」
這本是出於愛憐,可惜語氣硬得像抱怨。
「可是我不熟這里,會怕。」連她懷里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點頭。
他向來不喜歡辦公時有太多閑人在側,倒忘了她從小就習慣有人在旁隨侍。
「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們過來嗎?」
「我要世欽。」他比較高大,房子看來就不會那麼遼闊陰森。
她不知道這話的暗示性,但他知道,也立即有了反應。
「別任性。」
「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這陌生之境,還是怕先前那個記不清楚的惡夢。
「禮成之前,你最好還是矜持點,別隨便逾矩。」
要他陪她算哪門子逾矩?「你也太保守了吧。」
「是你過分先進。」開放的程度,足與歐美並駕齊驅。
「你好冷淡。」一次兩次,她還能忍受,可是久了還是會令人落寞。
「你到底之前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還以為豪門深閨里養的,應該都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這麼寂寞難耐?」
「你怎麼知道?」太神奇了,他竟這麼了解她!她是怕寂寞,所以總愛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亂烘烘。「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煩?」
「煩?」
「對啊,我就是愛鬧愛玩,你卻好像不太喜歡。」
「不盡然。」
她起初不解,世欽為什麼走得那麼近,後來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邊陪她聊天,馬上開心地躺下。
「我實在不了解你。」
呃?她才不了解他。為什麼不是坐在榻邊,而是撐手俯至她身上來?這樣徹夜長談不是很奇怪?
「你對這種事為什麼如此不在乎?」
哪種事?「為什麼要在乎?」
「我家再洋派,也好歹有個禮數在。」禮未成之前就先行燕好,著實大膽。就算他們曾不小心逾矩一回,也是酒醉之誤。可現在沒了這項藉口,本性就愈見坦白。「我希望你再想清楚一點。你真的要嗎?」
她無聊地嘆息。「你真婆媽。」彼此聊聊天、作個伴兒也要深思熟慮。「給你弄得興致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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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實地演練太壯烈了,她寧可看安安靜靜的圖……
一陣叩門聲輕悄響起,一名下人便捧著餐盤開門而入,動作穩當,甚是俐落。
「二少爺,您要的爛糊肉絲好了,只是來遲了些——」
「還好,與我估算的時辰一致。」
下人呆怔,喜棠也呆怔,只有世欽一人滿意地微揚嘴角。
她一看那碗面目模糊的軟爛泥沼,活像別人口里吐出來的。管他是什麼上海風味的佳肴,她打死都不吃進嘴里去。但,世欽只冷起一張臉,她就乖乖地含淚下咽。
味道再好,口感依舊令她毛骨悚然。
「你這兩天就多吃這些容易吸收的東西,才能盡快恢復體力。別忘了多喝水,免得你過度吐瀉,造成月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