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興奮地叫著沖入雜亂堂屋側的小廂房。
「我一听里頭有人在吊嗓子,就知道是你!」
「你怎麼跑回來了?」
「你呢?你為什麼都不回碩王府跟我聯系?」
小別一見隨後擠進廂房的巨大人影,立刻繃起敵視的神情。「他來做什麼?」
「我已經告訴武靈阿你是我弟弟的事,一方面想帶他參觀我們的住處,一方面也讓他多了解我們的生活。不然老是各說各話,拿不出證據證明彼此的說法,只會愈談誤會愈大。」
「誤會。」小別一哼,吊眼瞪著武靈阿的孤冷。「人家貝勒爺可從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他認為怎樣就是怎樣,和他看法不同的人就叫胡說八道。」
「所以啊,要給他機會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嘛。」她勉強撐住愉悅的神情和聲調,避免火藥味濃重的氣氛一觸即發。「武靈阿,你先坐下休息,我去弄點茶水來,我們三個可以好好聊聊。」
武靈阿蹙緊雙眉冷睇齊娃一邊熱絡招呼,一邊忙碌搬開炕上雜物,好讓他能在破落的小房里有個地方坐下。
「泡壺君山茶來。」
「啊?」齊娃呆呆笑望他神形淡漠的命令。
他調起俊眼,冷冽以視。「你不是說要弄點茶水來?」
「呃……是啊。」不過她的意思是去隔街小茶館拿一、兩壺人家泡剩不要的淡茶水,但她可不確定那其中還有什麼名貴茶種可供挑選。「君山茶嘛……太普通了,王府里拿它跟開水似的,你要不要喝點特別的?」
「君山茶。」
齊娃被他疏冷的回應逼得沒辦法,只好趕快跑向老遠的大茶樓試試運氣,留下小別和武靈阿大眼瞪小眼。
「說吧。」小別不自在地擺著囂張架式,企圖對抗武靈阿靜靜坐在炕上就散發出的逼人迫力。「你特意支開齊娃,想跟我談什麼?」
「實情。」
「喲,貝勒爺專程前來,就為了逼供這種小事?」他僵硬一呵,努力不被武靈阿的氣勢壓倒。
「我不是以貝勒爺的身分來質問,而是以男人對男人的立場和你談。」
他這句低語攝住小別向來自認廉價的靈魂。武靈阿將他視做男人,想平等對談?別笑死人了。
「哇,那可真是小的榮幸。」他夸張地大大作了個揖。「像我這種不入流的賤民居然能得貝勒爺如此抬舉,真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你若老是認為自己很賤,你就真的會一路賤下去。你若認為你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你也真的會是。」
他始終面無表情,始終輕聲低語,卻重重震撼了小別的心。
小別怔怔沉下虛張聲勢的丑態,有些羞漸、有些難堪,又有些充滿鼓舞的振奮力量在他胸中激蕩。他是個男子漢——是的,至少他一直渴望被人如此看待,卻在重重挫敗下連自己都開始懷疑他算不算個男人。
「你不是齊娃的親弟弟吧。」
小別為難地開開合合著小口,想說什麼,又不敢表露。「你問這個做什麼?」
「確定齊娃的身分。」
「那你該去問她才對,問我的事做什麼?」
「只要我確定你不是她親弟弟,我就能確定她是誰。」
「你別說得那麼有把握!」小別逞強喊道。「你、你沒憑沒據的一下說齊娃是誰誰誰、一下又說我不是誰誰誰。你再有本事,也不能隨便定人身分呀。」
「你要什麼樣的證據,蘇小竇?」
小別如遭雷亟地僵在原地,雙眼大睜,震愕至極。武靈阿怎麼會知道……那個在他人生中早已消散的名宇?
「我大嫂本姓蘇,嫁入我們碩王府後,舊姓被我們捏造的滿洲家世給掩蓋掉,她大弟蘇大寶也因此歸入滿籍,改名寶欽,可她還有一個以前家境窮困時賣入戲園子的六歲小弟,蘇小竇。他兩年前正式上台唱旦角,聲名大噪,人稱小別花。我想確定的,就是你的這個身分。」
小別先前的強勢徹底崩潰,像被人當場扒得一絲不掛般,惶恐而又無處可躲。
「你什麼時候認識齊娃的?」武靈阿冷道。
他戒懼地連咽好幾回喉頭,才勉強發出聲音。「半年前……」
「怎麼認識的?」
「我……唱戲,有很多高官大爺常來捧場。那一天,我們戲班子到某位大爺府里表演,晚上休息的時候,大爺把我傳到他房里,我……沒想到他竟然……我後來跟師父們告狀,還以為他們會替我討回公道,可是,卻被他們打了一掌,說我這麼大了,還那麼不懂事……」
「然後你逃出來了?」武靈阿一直語調低沉,不帶任何黏膩的感情。尊重,而且超然,不見任何鄙棄。
「我想死。」小佳瞠著剛烈的大眼,狠瞪著污髒的窗台角,捏緊了身側的衣袍,仿佛那窗角與他有仇,眼眶卻不住掉出串串屈辱。「我是真心喜歡唱戲,也都把我的一切,全投注進去。苦練多年工夫,結果竟被人看做玩物。所以,我……投湖。」
「齊娃救了你?」
「我不知道。」記憶如同他此刻眼前景象,一片模糊。「我醒來時就躺在這里,還穿著我的戲服……」
從那一刻起,他就決定自己沒有過去,沒有親人,沒有師父。在他最危難的時候,那些人沒一個能救他。唯一割舍不下的,是他至愛又恨極的戲子生涯。
你想不起過去的一切啊?那這樣吧,你就做我妹妹好了。
齊娃當時的親切照料與憨直笑容,對他冷掉的心來說,毫無效用。他陰沉地還她一句︰他是男的,便撇過頭去,不屑搭理。直到一個大噴嚏不小心打到他臉側,他才惱怒地起身回瞪,同時愕然看清處境。
喔,你是男的啊……那我們就不能一起月兌光衣服裹上這條被子了。
她渾身濕漉地一邊打顫一邊笑。他環視四周,只看到也是一身濕漉的自己,和一條干癟的破被子。
我是很想趕快泡到熱水桶里,可是,我沒有熱水,也沒有桶子,只有這條被子。你……哈啾!是客人,你先用好了,等你身體暖和了,再輪我用。
照她那法子,等他暖和了,可能就得找張席子替凍僵的她收尸。更何況,頭上扎著白巾的她,健康狀況也不會比他好到哪去。
結果是照他的法子來,拆了正廳里的神案燒來取暖兼烘干兩人濕透的唯一衣物。
這樣燒神案,會不會遭報應啊?
他哼聲斜睨與他一塊赤身縮坐在被里的噴嚏大王。不這樣燒了它,它還能怎樣保佑人?它能變個熱水桶出來救救這兩個快凍斃的人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武靈阿犀利審視。
「三、四月左右的事。」雖是春天,半夜落水一樣冷死人。
與元寧二月開始失去蹤影的時間吻合!
「齊娃不會是你的元寧格格。」小別的低應打斷了他的思忖。「我在假扮侍女的期間,已經探听到了很多消息。」
「是嗎?」
「齊娃和元寧格格性格完全不同。」
「她那時頭上扎的白巾或許可以解釋。」
「也許那是踫巧遇到喪事!」小別硬辯。
「你知道她為什麼被叫做齊娃嗎?」
「因為她姓齊。」
「不是,因為她能活下來,實在是莫大的奇跡。」
小別尷尬怔住。他不識字,不曉得姓氏用的齊和奇跡的奇有什麼不同。只是,由武靈阿的口氣判斷,這兩個字應讀不一樣。
「齊娃她很可能二月時遭我舅父的人馬暗算,頭部重傷,忘了過去的事,甚至忘了怎麼說話,忘了餓時要吃飯,忘了衣服要怎麼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