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卯起來真的不再跟海棠說話,硬是憋著一肚子火,在接下來的路上不給他好臉色看。
「格格,寒舍到了,請下車吧。」
鈴兒重重摔上車門,卻懊惱地發現它絲毫不受她的暴力破壞影響。
「啊,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豪華的西式大宅奔出一位年約六十的福態男子,彌勒佛似的笑著擁抱海棠。「我昨天一接到你的電話就開始等著,總算見到你這孩子。」
「你身子還好嗎?」海棠眼神溫柔地回摟一下。
「老毛病了,還不就是要控制血糖、節制飲食嘛。」彌勒佛這才注意到站在海棠後方的嬌小美人。
「這位是……」
「神阪……鈴兒。」他在鈴兒輕踹他後跟的同時轉口更正。
「啊……好漂亮的小姐。」彌勒佛綻開溫暖的歡迎笑容。
「你好,雷伯父。」他很親切嘛,海棠似乎也沒怎麼討厭他。
彌勒佛淺揚嘴角。「不,我不是雷伯父,我是這里的老管家,老爺人在書房。」
鈴兒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田叔算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他在我家工作的年數比你還老。」海棠輕撫她後背迎她入內。
「怎麼會比我老,我已經三百多……」一想到自己不再跟他唆的誓言,她馬上咬住下唇,憤然推開他的大掌,上前跟田叔熱切寒暄。
「沒想到少爺會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連我兩個媳婦都被比下去。」田叔開心地咯咯笑。
「你有兩個媳婦了?」做總管的不都是太監嗎?
「不過人家的兒子、媳婦全定居美國了。」海棠刻意貼在她身後,欣賞她一副不屑搭理他的倨相。
「我和你田嫂都老,哪有力氣再去適應外國環境。而且與其去洋人土地上當二等公民,我寧可窩
在這里吃老米。」田叔歡喜得不得了,呵呵直笑。「你田嫂從昨兒個就大張旗鼓地要迎接你,現在正在廚房里忙……」
突然間,樓梯上步下的陰沉身影凝住所有的愉悅氣氛。
鈴兒愣住了,怔怔地盯著對方看。
清瘦修長的他有著半頭花白的頭發,神情嚴峻,宛如稜角分明的山壁。眉心間有道直而長的深溝,
顯示長年蹙眉的結果。深沉的眼睜掩去了斯文的氣息,濃重的陰郁讓人無法親近。
令鈴兒呆愣的是他的形貌,他和國中時代俊秀的海棠簡直一模一樣,只是神情不對,也老了幾十歲。如果海棠後來沒有練拳,造就魁梧龐大的體格,一定會和自己的父親更像。
「回來了?」
「嗯。」
多年不見的父子,只不過簡簡單單說了幾個字,箭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充斥整個大廳,弄得人人渾身僵硬。
好象,他真的跟海棠好象,連聲音都一樣!他們連氣勢都相仿,有如現在的局面正是海棠對海棠。
「老爺,這是少爺的女朋友,叫……」田叔老邁的記憶一片模糊。
「鈴兒!」她興奮地抬起右腕上的鈴鐺甩動。
「啊,好,這下我就不會忘記了。」田叔指著鈴鐺笑笑。「少爺,去廚房看看田嫂好嗎?她好多年不見你,心里掛念得很。」
「我待會再去。」海棠冷冽的話氣有如與敵軍對陣的將領,「我只是來向爸轉述卓爸的一項請托……」
「不急嘛,反正有得是時間,吃過晚飯再聊也不遲。」田叔笑嘻嘻地拉起海棠的手臂,臨走前朝鈴兒一問︰「你想喝點什麼?茶好嗎?」
鈴兒點頭之後,大廳里就只剩她和海棠的父親佇立,凝重的沉默令人難以呼吸。
「坐。」長達幾乎一世紀的沉默後,他竟然只吐出了一個字。
她突然有點明白海棠為什麼不願意帶她一起來,可是雷父是她在這個世上重新擁有的第一個親人。
「你和海棠……打算結婚了?」他與鈴兒遙遙對坐在各自的沙發上,互相對望。
「為什麼這麼問?」
「不然他為什麼帶你一起來這里?」
「因為我死纏著他,硬要跟來。」
「啊。」他垂落的視線中含著些許沮喪,或是失望,鈴兒不確定。或許他心中存著微小的希望,覺得海棠是特地帶新娘來拜訪他。
「這里有很古老的味道。」她抬頭張望四周,不自在的感覺慢慢消褪。
「老房子了,海棠就是在這里出生的。」
「真的!」鈴兒的眼楮突然閃閃發光。「他小時候也在這里長大嗎?」
「他住到考上大學後才搬出去。」
「這里全是他小時候住的模樣嗎?」她忍不住興奮地跳起來東模模西模模。
「只有沙發換過。」雷父也跟著起身,淡漠地掀起牆上的古字畫,後頭下方竟有一堆涂鴉。「這是他小時候的杰作。」
鈴兒馬上蹲下去一探究竟,模著那片亂七八糟的線團和青澀扭曲的幼童字跡︰雷海索簽名。
「哈哈,他居然也有這麼矮小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從以前就一直這麼高頭大馬!」她樂得真想把這塊牆板拆下帶走,自己私藏。
「他以前還差點拿這個樓梯扶手當溜滑梯,被我打過後就再也不敢了。」
鈴兒聞言又馬上撲向華麗的雕紋扶手。
「那時他才這麼高。」雷父比了比扶手上的高度。
「好小!」鈴兒開心得快融化掉。她的成長足跡早隨年代而消逝,海棠的過去卻還找得到。「還有哪里?他還干了哪些壞事?」
雷父狀似冷漠地一一指出海棠的豐功偉績,似乎這個家沒被他拆了是它命大。過往的痕跡一路細數上去,最後來到二樓一間溫暖色調的老房間。午後的春陽佣懶斜映在窗外綠藤上,房內縴塵不染,床幔干淨而明亮,間有一陣陣窗外襲來的花香。
「這是海棠出生的房間。」
鈴兒一震,胸中難以言喻的暖流泉涌而上。這是他出生的房間?她作夢般地慢慢步入,輕輕撫著每一樣細致的擺設,彷佛她正悄悄地走進天堂。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她听見小鳥細細的交談聲,听見輕風拂掠花朵的溫柔,听見青綠小草在暖陽下靜靜地伸著懶腰。
她的靈魂靜謐得幾欲長眠,宛如回到遙遠的遼闊草原,找到可以安歇的湛藍清泉。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她下意識的一句輕嘆,引發雷父無比震撼。
「雷伯父?」
他強作鎮定地閉上雙眸,雙唇微抖了許久才吐出完整的字句,「你先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鈴兒不解地乖乖出去,帶上房門前凝望雷父灈瘦的背影許久。「你其實很想念他吧。」
他?雷父微愕地背著她睜眼質疑。是指海棠,還是他過世多年的愛妻?
「都有。」她輕輕帶上門,淡淡離去。
是的,他不只想念愛妻,更思念他長年以來一直忽略的兒子。直到方才細數海棠童年的點點滴滴,他才頓悟到這點。他記得海棠從出生到離家前的一切回憶,對兒子的思念,早隨著時光的累積而勝過對妻子的悲戚。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三十年前,也有一個秀麗的人兒開心地旋舞著如此說道。
你一定會很愛他、很愛他、很愛他,因為你很愛我。
他再一次陷入無盡的水意,脆弱地伏在溫柔的床畔。讓他最後一次如此地放任自己吧,在他重新踏入新的生命階段、再度肩負起父親的責任前,讓他最後一次沉入逝去的夢境吧。
※※※
「白白浪費我一整天,卻什麼事也沒辦成!」
海棠一回到大廈住所內就開始低咒,他最痛恨毫無績效的行動。
「早知道他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月兌手,我就不必在老家待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