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這里的環境完全陌生,不會搭公車,也不會帶錢坐出租車,甚至連他住的地址恐怕也講不出來。她還能去哪里?
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掌不斷冒出冷汗,焦慮、擔憂、不安,將他平靜的思路又搞成一團。
「不行!」他在紅燈前停下車,無力地撐頭在方向盤前。「冷靜,雷海棠。方寸大亂的人辦不了事!」
他緩緩地吐氣,調勻氣息,將凌亂的思緒重新整合,回歸基本架構。鎖定目標、搜集資料、分析、歸納、采取可行步驟……鈴兒對台北市區不熟、對現代指針不熟、對都會交通模式不熟、對所居住的確切地點不熟。一旦月兌離了可以引導她路徑的人,她會如何判斷自己該走的方向?
交通號志由綠再度轉紅時,他赫然抬眼望上去。
天空!
彼不得仍鮮紅閃爍的紅綠燈,他油門一踩,就在無人的空曠道路上瘋狂飛馳,飆往大安森林公園。
我不要那麼快又回到屋子里!
我一直沒機會看到整片天空,都快悶死了。
「鈴兒!」他一到公園內,立刻放聲大吼。
暈黃的燈光將公園籠上一層浪漫氣息,讓明亮的月色反而迷蒙不清,無法辨視遠方的昏瞑。
她一定在這里,他有強烈的直覺可以肯定。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也不會願意躲入屋子里。除非她人已被帶入警察局,否則一定在這里。
「鈴兒!我來接你了,鈴兒!」為什麼沒有響應?他往偌大的寂靜草原更深入一些。
「鈴兒,我是海棠,你在哪里?」
突然間,他听見側後方有極為隱約的鈴鐺聲,猛一回頭,心頭悴地糾結。
「鈴兒。」他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時疏忽竟會害她淪落至這種地步。
「我……我等你好久了。」久得連期望都快幻滅,久得幾乎猜測他是不是想干脆趁此甩掉她不管。
他的聲音全梗在喉頭。
她的秀發凌散不堪,絞成雜亂的一團,臉上細微而錯亂的刮痕微有干涸的血絲,衣服則破爛得活像吉普賽女郎,一雙赤果的小腳沾滿污泥和血跡。她就憑著這雙腳由老遠的山區走到市區,由市區走到這里。
「我想回你家,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只找到這里。」她好高興,海棠真的來找她了。「神阪家那些人太壞了,我不想再回他們那里。」
他靜靜佇立,看著離他十步之遙的鈴兒蹙眉抱怨。
「他們騙我說是要跟我聊天,結果卻找了三個黑衣人聯手欺負我。他們真的穿全黑的衣服,這種顏色在咱們蒙古是犯大忌的。他們的念珠、金剛鈴和咒文弄得我好痛,痛得渾身都像被火燒烤著,我當年被炸死的時候都沒這麼難受。」
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眼神底下隱藏的恐懼。
「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我在那兒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就莫名其妙地將他們全都擺平。我也有點迷糊,我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她垂頭努力攪著腦汁,還是想不通。
「鈴兒,回家吧。」
「好啊,我好想趕快回去泡進池子里!」她興奮地咧開笑容。打從她住進海棠家,每天都愛泡在浴白里頭玩半天,不把手指泡到起皺絕不出來。
他才伸手向前走,打算摟著她一同離去,她就立即退開,硬是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鈴兒?」
「啊?」她回以純稚的眼眸。
「為什麼要躲這麼遠?過來。」
「可以嗎?」
他愕然,看她像被處罰的小學生獲得特赦似的,有點期待、卻又不太相信地乖乖杵著,眨巴圓亮的大眼。
「為什麼不可以?」
「你說的啊。」他自己怎麼反而忘了?「你叫我離你還一點,別有事沒事就靠近你。」
一句氣話,她竟然認認真真地仔細記著,不敢違逆。是她的老實率直有錯,還是整個大環境言語日漸輕賤的錯?
他上前將她猛然一把拉進懷里。突然間,發覺她是如此嬌小,脆弱得令人疼惜。她有無比旺盛的好奇與活力,凡事相信、凡事全力往前沖,卻缺乏避免自己陷入危險的能力,從不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
「以後你隨時都可以這樣靠近我。」
「真的?」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突來的轉變,小心翼翼地回抱著緊擁她的魁梧身軀。對了,就是這個懷抱,她之前一直苦苦尋找的就是這份熾熱的心跳。
她由他的胸膛抬起臉,對他綻放艷麗的笑靨。
「海棠,成吉思可汗就是這樣在戰爭中擁住他的愛妻孛兒帖吧?我從小就好喜歡听這段故事,可是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現在我知道了。」
「是嗎?」他著迷地收緊雙臂,彷佛真的听見遠方兵荒馬亂的回音。
「你就是我的成吉思汗,願意讓我當你的孛兒帖嗎?」
海棠當場啞然。
「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嗎?」
「是啊,你真聰明。」一點就通。她看上的男人果然是一流的。
「我這輩子第一次被女人當面求婚。」
「不好嗎?我是真心這麼說的。我反而不懂我在這兒觀察到的人,在外頭的時候扭扭捏捏,私底下卻隨隨便便。有話不直說,老是嘴上一套、肚里一套。」
「現代人大都會這樣。」
「喔?那樣有比較好嗎?」她不服氣的倨強中微有猶疑。「還……還是你比較喜歡那種故做矜持的人?」
「你不懂別人的生活方式,就不要隨便批評。」
「那是我的方式不對?」
「我沒說不對。」他並不反對她自然流露的熱情。況且當她以那雙只容得下他存在的專注眼眸凝視他時,一種莫名的滿足感總會油然而生。
「到底怎麼樣才是對的?要怎樣你才願意讓我當你的孛兒帖?」她已經問到有點惱了。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何不直接挑個答案給我!」
這是什麼邏輯思考?他忍不住輕笑。
一看他笑,鈴兒馬上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臂追問,「怎麼樣,這是代表喜歡?你願意娶我?」
他愈來愈控制不住想笑的念頭。
「不要只顧著笑卻不回話!」最討厭這種曖昧不清的應付方式。
「你以為你了解我多少?」
「該知道的我全知道了。」
「還有很多部分是你不知道的。」他笑著牽著她走向停車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任何事都毫無隱藏。」
「那你願意跟我說嗎?」
「不願意。」
她坐入車內,眨著困惑的大眼瞪向他。他不是在笑嗎?那他一定心情很好,可為什麼講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友善?
「你說得對,我的確不了解你。」不過這里的每一個人她也了解不到哪去。
「想睡覺了?」看她張大嘴巴打呵欠的模樣,真是……可愛得不象話。「把嘴巴遮起來,大牙都被我看見了。」
「被看見大牙有什麼了不起,這兒的女人連肚子、小腿給人看見了都不羞,那才夸張。」啊,原來已經快四點了,難怪她呵欠打得眼淚都快飆出來。「海棠,你是不是找我找很久?」
「還好。」他調高暖氣溫度。
「那你有沒有擔心我,奇怪我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來?」
「都快睡著的人了,別那麼唆。」
又這樣,根本不回答她的問題。
「是啊,我是快睡著了,你怎麼不趕快給我一個晚安之吻?」再扯嘛,既然要扯就大家一起扯,誰怕誰。
海棠眉間一皺。「你從哪學來的?」
「那重要嗎?這里有太多好玩的東西可以學了,我不但學到要吃哪種大補丸才能讓人呆狗笨的我變得頭好壯壯,也學到了你那台功能很多但沒一樣能用的食物料理機只會讓我餓死、絕吃不到什麼東東,更學到了只要多看幾本長相精美卻連作者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的心靈叢書,我就可以變成超有氣質、不食人間煙火的白痴才女。我還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