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拿著鈴鐺在我耳邊甩不停,我受夠了這種噪音!」
「我不管鈴鐺是你他媽的什麼陪葬品、不管幾百年來沒人听見你說話有多委屈,這些統統不關我的事!別再跟我吠個不停!」
「滾!老子這輩子就是不信怪力亂神,就算你辯破了嘴,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三百年來只有我听得見你的聲音,你再問也沒有用!我還寧可我什麼也听不見!」
這下子,臉色發白的變成大卓。他一直靜靜呆立車邊看著海棠發飆,足足飆了快一個小時,才勉強讓海棠听見他的聲音,勸海棠最好趁傍晚車陣還未堵塞之前下山趕往市區。
車子改由大卓駕駛,但他一點說笑的心情也沒有,兩人沉默地坐在車內,在動彈不得的中山北路車陣中緩緩地前進。
氣氛肅殺,宛若他們正要參加一場喪禮。
「海棠。」塞車塞了半個多小時後,大卓才鼓起勇氣。「你還好嗎?」
「不好。」
「看得出來。」大卓自己也不太好,嚇歪了。「待會到台大醫院探視神阪小姐後,你到我家去,我開點鎮定劑給你。或許……再排個時間替你重新檢查一次。」
他沒想到海棠「發病」的癥狀會這麼嚴重。
「不必,你只要別再提到之前的話題就行。」海棠憔悴地望著璀璨的都會夜景。
「什麼話題?」他自己都忘了。
「她……」海棠厭惡地搬了皺眉頭。「那個鈴兒無法容忍別人藐視她的存在,以及她說的話。一旦
冒犯到她,我就會被整得情緒失控。」
「你就是因此才差點拆了人家外蒙的小飯店?」
「不是差點,是真的毀了整個房間。」
「啊。」早知道就不該搭他便車,現在如同坐在一顆炸彈旁。「你說鈴兒無法容忍別人冒犯她,難道她听得見我剛才問你的話?」
「她一直都黏在我身旁。」
「什麼?」
海棠微微側頭冷睇大卓,瞟得他渾身發涼。
「她現在正在我們倆之間。」
大卓呆看他許久,直到後方車輛叭聲大作,才把車子再往車陣中前移一些些。
「你不是看不見她嗎?」
「但我听得見。」
「那剛才在健身房呢,你也一直听見她在聒噪?」
海棠仰頭一靠,深深嘆息。「對。」
他一千一萬個不願意承認這種鳥事,但在心理醫師面前,想要獲得準確的治療,得先誠實。
「她一直不停地對你說話?」大卓明知此時不宜追問,卻仍忍不住刺探。
「她從早說到晚,一直追問我為什麼听得見她的聲音,只有我入睡的時候才給我片刻安寧。」
「真有良心。」大卓輕笑。
「這是精神分裂的癥狀吧。」海棠幾乎對自己絕望了。
「別太快下結論,這或許只是輕度妄想癥而已。」為了安撫老友,大卓只得昧著良心說鬼話。
「你剛才看到的狀況,還能稱做輕度?」海棠可沒那麼好哄。
「我想你心里還是很介意自己不得不放棄學業、繼承家業的事吧?」大卓緩緩將車往前爬行一些。「在中文研究所幾乎到手的博士學位,因為你姑姑一句哀求,就化為泡影,從此投身家族陶瓷事業。」
「這跟我的妄想癥有什麼關系?」
「如果你當初沒有犧牲自己的理想,繼續念下去,你到了外蒙最想做的是什麼?」
「考古!」海棠的深沉眼眸霍然閃動活躍的光芒。「我在外蒙待的車車爾勒格正是清代古戰場,舊稱塔密爾,很多流散的戰爭史跡都可能在此地得到答案。」
大車無奈一嘆。「你還是老樣子。」一談到史料就雙眼閃閃發光。
海棠眼中的光芒在剎那間回到現實中,陰沉下來。
「我目前只能做比較粗略的推測。你之所以會听到一位蒙古女孩的嘮叨聲,或許正是你放棄鑽研文史的一種心理補償。你表面上是為了尋找翹家學生才到外蒙,內心卻渴望能趁此機會在外蒙進行歷史探索。這份無法完成的心願,在你心里就化為一名蒙古女孩的形象,不斷逼迫你聆听她、面對她。」
「面對我心底真正的渴望……」海棠正沉思著這項合理結論時,腦門突然痛得像被人一箭刺穿。
「喂,又怎麼了?」
海棠咬牙狠狠捂著耳朵,彷佛這車里有著震耳欲聾的巨響。
「海棠,你又听到了什麼?說出來!不要壓抑!」
「她又開始發飆!」海棠吼得才像在發飆。
「她說什麼?講出來!」突然流動起來的車潮逼得大卓不得不小心駕駛,可是海棠心理障礙的關鍵
就在眼前。
「她說她才不是什麼心理補償,她才不屑當什麼我心底真正的渴望。她說鬼就是鬼,還有什麼好否認的!」
「先冷靜一下,海棠。這……」該死,眼前的十字路口開始一團亂,車內又正巧面臨天人交戰。
「夠了,我受夠了!你听見了沒有,別再黏著我耳朵唆!」
「海棠,拜托你千萬別在這時候再發作一次!」他已經夠忙亂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鬼的存在!那種毫無科學根據的謬論,打死我都不承認!」
「海棠,你……」
「這全都是幻覺,來自我心理障礙產生的幻覺!」唯有厲聲咆哮出他的信念,才能鎮住嘈雜的少女咒罵與鈴聲。「我寧可當個神經病,也不相信世上有鬼這種東西!荒唐透頂的狗屁玩意兒!」
「冷靜點,海棠!」
之後長達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全在怒吼與拉扯的激戰中度過。抵達台大醫院時,他倆活像歷劫歸來的落魄逃犯。
「雷總?卓醫師?」病房外的羅秘書看到他倆的狼狽相,不覺愕然。「你們怎麼了?」
「先說神阪小姐的狀況怎麼了。」海棠只剩最後一口氣,硬撐著冷然無事的鎮定。
「老樣子,這輩子只能當個植物人。神阪家的人正在病房里,情緒不太穩定。」
海棠捏住鼻梁,許久之後才輕嘆地邁入病房。
「雷總!」羅秘書焦急叮嚀。「小心應付!千萬則答應他們的要求……」
「打擾了。」海棠一進病房,立即改以日語應對。
神阪小姐蒼白地躺在雪色病床上,她的父親崩潰地埋首雙掌間,泣不成聲,三位哥哥有的眼眶紅腫、有的一臉凝滯、有的神色沉重。
「這事你打算怎麼處置,雷先生?」三位兄長直接切入重點。
「你們希望我怎麼處置?」
霎時病房內一片冷凝。
神阪家的人知道,是他們家的寶貝嬌娃自己迷上雷海棠,跑到台灣倒追他而不小心遇到車禍,自作自受,這項意外與雷海棠一點關系也沒有。他甚至在玲奈還未追來台北前就聲明過對她沒興趣。但是……
「玲奈畢竟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也是我父親最疼惜的寶貝。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替她完成心願。」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娶她。」
海棠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數秒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娶她?」怎麼會導出這種結論?
「就算是一種形式上的補償。」神阪家的兄長語氣中滿含壓迫性。「我們在日本請的法師說,唯有如此,才能達成她最後的願望。」
「只要是合理範圍內的補償,我一定全力辦到。不合理的部分,我無法苟同。」
「你什麼意思?!」日方的氣焰一擁而上。
「你們由哪一點判定她的心願就是要我娶她?」
「我們已經說過,這是法師卜出的……」
「我問的不是什麼法師的意見,而是她的個人意願。」
「她當然願意!扁看她追著你跑的熱忱,就足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