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他埋首在她胸前低笑。
海雅只感覺到他在笑,卻看不見他的表情。
懊說她是瞎貓踫上死耗子,誤打誤撞撞對了,還是該感動海雅對他細密入微的觀察與體貼,讓她直直搗入他最不願公開的隱密角落?
她說對了,他一直都在壓抑。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她撫著思麟的發辮,擁著俯在她胸前的頭。「平日你看起來是很優閑自在,感覺生活很愜意,可是你的眼楮只在躍馬逐風的時候才會發亮。」
「我的眼楮會發亮?」他抬頭眨把著一雙閃閃動人的大眼楮,頑皮的笑著。
「不是這樣!」她輕輕一掌拍在他額頭上。她漸漸模透思麟這種嚴肅場合中突如其來的搞怪舉動。「你像我阿瑪養的獵犬——」
「我長得像狗嗎?」他只差沒把舌頭吐出來,學狗討賞。
「你很皮耶!」海雅干脆把他的腦袋再壓回自己的胸口,省得他三不五時的挑開她的話題。「我阿瑪養的獵犬很勇猛、很漂亮。出外打獵時它們都跑在最前頭,追逐獵物時特別的神采飛揚,眼楮會散發一種很獨特的光芒。可是當它們沒有被帶出去狩獵,養在牲畜欄里的時候,一點精神也沒有。見到我時,它們雖然也是活蹦亂跳,但是眼楮沒有神,像是困獸。」
困獸!多傳神的字眼,他的確是只被關在豪門巨邸內的困獸。他俯在海雅的胸前苦笑。
「你班師回京後,有再盡情奔馳過嗎,思麟?」
「為什麼這麼問?」他雙眉深鎖,像是把心門鎖住,不願讓人推門入內。
「因為我看你在秋狩那天,玩得是很開心,可是卻不盡興。」
思麟微微一愣。她看出來了?怎麼可能?他從小就善于隱藏,只把活潑開朗的性情彰顯于外。二十幾年了,除了一同長大的拜把兄弟元卿外,從來沒有人看出他爽朗外表下的真實感受。
「有皇上在身邊,你策馬奔馳時得顧慮到不能快過皇上;拉弓射獵時也得處處提防,準頭不能勝過皇上;騎射之外還得隨時留意諸王貝勒的反應,以免鋒頭太健,遭人紅眼。我看了都覺得好累、好苦。」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思麟把頭深埋在她頸窩,一語不發,閉眼緊緊摟著她。這扇心門恐怕再也關不住,就要被她縴細雪白的柔荑輕輕推開了。
好累、好苦……有誰曾看出他自從討伐西北回京後這曾最深的感受?他寧可重回沒有錦衣玉食的邊關,沒有歌舞升平的戰場。那里沒有京師復雜的人際關系、似敵似友的交情,不必時時察言觀色、謹言慎行,以防暗中樹敵。鋒芒不可太露,反應需要機伶,在這個表面安和樂利的京城中,有太多太多他厭惡作嘔的暗盤操控。
做人要矛盾,才能自在生活。做事要沒有原則,才能任何狀況都游刃有余,不如放浪形骸、把酒高歌算了。否則一只慵懶無神的困獸,該如何排遣精神上的累、心里頭的苦?
撤官也罷,罰銀也罷,一切都隨他人左右吧!
「所以……我對不起你,思麟。」
「為什麼?」他忽然回神,抬眼望她。
「我一直以為……你這幾天是因為被降罪而沮喪的躲起來,所以我……我偷偷的拜托人出面澄清你被告貪功瀆職的事。」
「你拜托人出面澄清?」思麟好笑的捉著她兩邊肩頭。看她縮著脖子怯懦的眼神,好象做錯事跑來自首領罪的小孩。「你拜托誰?」
「我……」他到底是在開心暗笑,還是打算重重處罰她而冷笑?「我捎信托費英東和赫蘭泰。因為他們和你同在一個戰場打打殺殺,應該最清楚你並沒有做被人誣陷的那種……那種撿現成便宜的事。」
聰明的丫頭!
「你可真會自作主張啊!」他一面壞心笑著,一面捏著她柔女敕的臉蛋。「竟敢背著我給其它男人寫情書!」
「啥哇其書?」什麼情書。被他大手捏歪的小嘴根本說不出字正腔圓的人話。「放手啦!」她死命拍打那雙惡作劇的怪手。
只見他放了手就一臉痞相的怪聲怪笑,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心有靈犀一點通!」思麟突然冒出這一句,海雅不解,卻覺得他的笑容特別開心。特別燦爛。
他心里本來就有底。若真想澄清事實,只消找費英東及赫蘭泰出面作證即可。因為當思麟由後方戰場殺入剿敵時,他倆的部隊正是在主戰場與他里應外合的主力軍。
只是他懶得這麼做。
闢復原職又怎樣?加功晉爵又怎樣?還不是把頭餃晾在那兒,等別的政敵或小人設計削去。
世上有太多人見不得別人意氣風發、飛黃騰達,一定要把人踩在腳底下,極盡流言毀謗之能事,讓他人百口莫辯,愈辯愈深陷污泥,永世不得翻身,才肯罷手。
何必呢?做人若以毀謗他人來成就自己為職志,豈不是太蹧蹋自己辛苦輪回、轉世為人的一生?
「走,我們出去遛達!」思麟倏地起身,順道拉起海雅。
「去哪遛達?」怎麼他心情突然變得這麼好?
「去後山森林里的小溪間。敢不敢跟我去冒險啊?」他擺出一副很瞧不起人的挑釁模樣,不屑的笑著。
「有什麼不敢?!」誰怕誰啊。「可是我不要騎白兒驄,我要騎飛焰!」她雙手扠腰,狂傲的亮出條件。
「飛焰?」他雙手環胸,挑著眉毛與她對峙。「飛焰可是我的坐騎,它會認主人,你駕馭不了它的。」
「我就是要騎它!」
「喔……」他露出慣有的曖昧笑容,把尾音拉得長長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賊賊笑看滿臉通紅卻倔強的海雅,兩人對立了好久,他才裝作一副拿她沒轍的德行,轉身回頭勾勾手指叫她跟上來。
「好吧,我委屈一點,讓你跟我一起騎飛焰出游吧!」
海雅聞言,立刻開開心心的蹦上前去,跟在思麟身後跳呀跳,像小狽似的。真不知道是誰委屈誰了。
思麟把海雅抱在胸前,駕著飛焰便策馬狂奔。
「你可別摔下馬,會沒命喔!」
「不會!」她高聲迎風怒喝。「你盡量騎吧,不然飛焰不僅沒什麼焰好飛,連‘火’都快熄了。」
思麟高聲狂笑,連飛焰都興奮起來,揚蹄狂奔。秋日午後的清清涼風,此刻變得像一面面冰刀利刃,迎著她細膩的粉頰刮來。思麟一個細微的動作,輕輕將她的臉蛋往懷里按,像是防止她被勁風傷害。
這是海雅第一次見識到飛焰的真本事。
她知道思麟每次與她出游,都不敢快馬奔馳。一來是白兒驄追不上飛焰,二來是怕駕著白兒驄的她危險。她知道思麟在公開的場合也不敢盡情馭馬而行,他得顧及周遭人的遲緩腳步,與飛焰一同壓下狂放不羈的本性,慢慢的跟隨在眾人笨拙雜沓的步調中。
她偷偷看過思麟在無人的午後,常常一個人駕著飛焰狂奔往遠處森林的盡頭。她霎時才感受到,飛焰與它的名字是多麼切合傳神。
狂奔怒跑中的它,遠看真的像把飛舞中的火焰。全身火紅色的鬃毛閃著燦爛奪目的光芒,與低身駕馭它的思麟人馬合一。她知道,只有在思麟的駕馭之下,飛焰才能綻放驚人的火速沖動;也只有飛焰,能讓他盡情流露本性中自由奔放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