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羞成怒的她坐直了身子,就要跳下床。
東辰趕忙拉住她,「你還沒有康復。」
「誰在乎!東寅呢?」她怒氣沖沖提起盒子,眼里像在冒火。
「卯卯,這禮物不好嗎?東寅說是很久以前挑的,就等著你生日時給你。」東辰的眼楮里完全沒有笑意,十分認真,「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換做你試試!」
卯卯羞憤難當,她一向是笨嘴笨舌的,難得這樣反詰。東辰為她的話而扯了扯嘴角,停了須臾,低低道︰「卯卯,東寅他……是真的有事。」
東辰語氣加重,默默地把水杯放回床頭。
這樣的語氣不同尋常,這樣的沉默也有些刻意。
卯卯腦子雖不伶俐,天性卻有幾分敏感,她覺出不對勁,又問了一聲︰「他在忙?」
「在忙……」東辰緩緩低下頭,「東老先生的喪禮。」
卯卯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爺爺他……」
「他病筆了,卯卯。」
卯卯用了許久的時間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待得終于回復意識,尚未痊愈的身體卻像是抽去了所有力氣,難以支撐。
「……他走得很安詳,是在睡夢里去的。」
東辰的聲音輕輕的。
卯卯覺出他的聲音低啞,抬頭,看到有液體滴落下來,落在了她橫在床邊的手上。
這是什麼?
他眼里閃動的是什麼?卯卯一時糊涂,怔忡地看著東辰。
她從來沒見過男人流淚。
東辰在掉淚,而且不打算掩飾自己的悲傷,為著一個孤獨老人的離去。而這個老人,于他則有著大恩大德,他終生感懷。
卯卯起了身,半跪在床上,把紙巾遞到東辰手里。
她和他都是被拋棄的人,都由東老先生收養。彼此一個眼神便能了解對方的心情,感同身受。
親人離去的痛,有人能分擔,總歸會好受一點。
卯卯緊緊地握住了東辰的手。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從那時候開始,不管是走在人來人往的路上,還是坐在嘈雜的課堂上,她腦海里總會浮現那天的情景。
東辰的眼淚落下來,她瞧不到他的表情,卻看到那顆剔透的眼淚落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那天她一直沒有擦干那滴淚,那滴淚附著在她的手背之上,像是帶了奇異的燙灼,久久彌留,直到被風干。
從此心里就烙下了一個小小的印。
那年秋天,參加完東老先生的喪禮,秋意便濃了起來。
東家大宅的人們對東老先生的離世一直有心理準備,悲傷總是難免,秋去冬天時間滑過,終于還是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遺產劃分十分簡單,其中的五分之三給了東寅,余下的東辰和卯卯各得其一。老先生的分配十分公平,何況即使有任何不公,也沒有誰會去追究。卯卯和東辰一直對他感恩戴德。
東辰辭去了陌城的醫職,回了南旗島在本地的一家公立醫院就職。
這也是東老先生臨終之前安排好的,要他做東寅的監護人,直到他滿十八周歲。
卯卯依然住在東宅,身邊有黃媽周伯照拂她的生活起居,還有一個常常來看她教她功課的東辰。東宅上下幾個人,竟全是圍著她一個小女生轉來轉去。大家待她完全稱不上嬌寵,有時候見她偷懶,照例是一通臭罵。
卯卯的同學都知道她的身世,眼看著她生活在東宅,自然會有人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丁卯卯,東家的大房子以後就是你的了嗎?」
問她是班上的一名女同學,名叫孫雅蕙。
那天丁卯卯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身旁還有卯卯多年來的同桌,一個叫寧三的女生。
丁卯卯不覺有異,坦然答︰「是東寅的。」
「那,以後也算你的咯?」
那個姓孫的女同學語氣有些酸酸的,見丁卯卯斂著眉一臉不解,干笑道︰「你不是東家少爺的童養媳嗎?你是童養媳,遲早會嫁給東寅的吧?到時候房子豈不是你們夫妻共有財產?」
寧三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還夫妻共有財產呢,孫雅蕙,我真服了你!」
孫姓的女生撇撇嘴,「我倒佩服卯卯呢。」
「誰說我會嫁東寅?」卯卯斂眉盯住她。她即使再笨,也能察覺到這個女生對她一點兒也不友善。
「你不會嫁給他嗎?那你現在得了東老先生的遺產,也可以說是經濟獨立了,干嗎還住在東家?」姓孫的女生斜睨著她,忽然又笑起來,「前段時間東老先生生病,卯卯可是會逃課跑回去看他的吧,之後他去世了,遺囑上果然有卯卯的名字。」
卯卯和寧三同時停了步。
後者伸肘,輕輕地撞了孫雅蕙一下,「是不是心里在酸酸地冒泡?」
「哈?」
「是不是覺得意氣難平,為什麼沒有那麼一個富闊的老先生來認你當孫女?」
「寧三……」
「是不是覺得東家少爺長相太有看頭,為什麼做東家童養媳的偏偏是丁卯卯這笨丫頭,而不是機靈活潑討老師歡心成績又向來不錯的你?」
孫雅蕙怒道︰「寧三你胡說什麼?」
「孫雅蕙呀孫雅蕙,心里的陰暗面被揭穿,終于忍不住發火了?你媽媽平時可是自小就教導你要做淑女的喲。」
年少的寧三,修養到底還是不夠,惹得孫雅蕙氣急而哭, 跑回了家。
卯卯自此比從前沉默了些。
寧三見她消沉,就問她︰「卯卯,你是不是……還在意孫雅蕙的那些話?」
「唔?」
「莫理她。」寧三說著,皺起眉,「那個孫雅蕙,她和我住在同一片住宅區,都是窮得丁當響的貧民。可是她情況比我好得多了,孫家媽媽的價值觀是天天教育女兒做淑女,好等日後嫁給有錢人家的大少爺。」
卯卯听著,表情似是十分了解,又似是完全不懂。
寧三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剛開始的時候,初和卯卯做同桌,寧三也受夠了卯卯那「何不食肉糜」的天真,那天真和家庭狀況極差的她相比,簡直是嘲弄而可恥。隨著後來慢慢了解,她才曉得這家伙本身也是無辜——
有人把她放在溫室里,把她當作小小的寵物,鎖起來。讓她看不到外面世界的黑暗善惡。
是那個把她放在溫室里的人太過霸道,向來不過問她的意見。
可是,她心里究竟有沒有東寅?
那年寒假開始後,卯卯時常跑去寧三家里,一起玩一起做功課。東宅里沒有人約束她的自由,她便越發不想回去。
「貓貓,收拾好行李,我們去陌城。」
有天從寧三家里玩完回來,丁卯卯听到東寅這樣對她說。
那時已經臨近春節。黃媽他們都回老家過年去了,東辰忙于工作,家里只得卯卯和東寅,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卯卯話一向不多,也不問他去陌城做什麼,只是站著不動,「馬上要過春節了。」
「就是因為過節,所以要帶你出去玩。」
丁卯卯嗤之以鼻,「陌城有什麼好玩的。」
「是沒有好玩的,不過我去是有點事。」東寅微微笑著,慢慢靠近了她,「可是哪里放心小貓貓一個人在家?我得帶上我的小寵物。」
卯卯听得大為厭煩,「我不去。」
「如果你不去,家里可只剩你一個人了。」
卯卯听著,神色動了動,「東辰呢?」
「東辰也算是家里人?」
說著這話的東寅帶了漫不經心的笑。近來東辰一直住在外面,他向來以工作為重的,自東老先生過世他便一下子失去了動力,十分低落。
丁卯卯听了那話,臉色卻一下變了,「東寅,東辰他不算家里人?」
東寅一怔。
卯卯的黑眸里像是燃著一團小火焰,她在生氣。這氣憤的情緒還在不斷升級,眼看就要爆發,「東辰姓東,東老先生在世的時候他比誰都孝敬,東老先生走了,他現下是你的監護人,滿腦子都想著怎麼照顧你,東寅,你——你不當他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