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不在場,但不難想像那時的情景。
她的臉上,何等驚惶?
「……臉孔與心腸,天差地別,看來天真單純,實則手段凶殘,讓我再度重溫教訓……她這類的家伙,別太信任。」勾陳有感,喃喃輕語。
笑著說,說著笑,眼眸的紅彩,卻漸漸染上暗霾。
再度重溫教訓?
懊趁勾陳說溜嘴,繼續追問,然而,狴犴的心思,從來不在勾陳身上。
如果真是我所為,我也想親眼看見,我是如何……動手。
若心里有鬼,誰膽敢這麼做?!
明知自己所做的丑事,將會呈現在眾人眼前,有點腦袋的家伙,都明白該要逃避。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為……我以為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手段凶殘的人,怎可能說出這番話?
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顏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
她的聲音,不斷回蕩,那麼輕、那麼柔,說得那麼……
「不過,拿那只鳳精跟『她』相比,對鳳精太失禮了。」
貝陳又悅著,提及「她」,嗓放得冰冷。
狴犴听得不甚認真,腦子里還是那聲音,仿佛低嘆,在說︰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再怎麼說,鳳精行凶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這一句,瞬間撞入狴犴耳內。勾陳到來迄今,僅有此句話得到狴犴所有專注。
狴犴眉宇一動,朝眉心鎖集,沉然問︰「沒有知覺……是什麼意思?」
第8章(1)
貝陳的答覆,讓狴犴再度踏入棲鳳谷。
算算天數,鳳仙已該回到此處,接受懲處,囚入深暗的地牢。
他想見她一面,好好問清楚,鳳儀殞命那一日,究竟還有哪些蹊蹺,是他與她都忽略掉的。
「鳳精行凶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貝陳莞爾道來。
「雙眸渙散,眼里無神,大概是被下了術,連她自個兒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吧。」
別以為勾陳只純粹看戲,看戲之余,他也是有費心思,多留意兩眼。
「她是凶手,但可不一定是主謀。」
最末,勾陳呵呵兩聲笑,做了結束。
對話是結束了,在狴犴心中成形的迷霧,才剛開始擴散。
為驅散迷霧,所以,他來。
豈料^
「她,沒有回鳳族來?」
狴犴的聲音,全是冷的。
「是呀……逃獄的鳳仙嘛,沒有呀,根本沒見到她的鳥影。」
她跟雯鰩說的那些話,又是謊言?!
說什麼不可以不回來、說什麼要好好領罰……結果,還不是逃了?!
「龍子會跑到棲鳳谷來,難道……是鳳仙,也從海城里溜掉了?!」
狴犴惱而不語。
當初,真該親自押她回來!
見狴犴不答,鳳族人當他默認了,紛紛氣嚷︰「怎還能放她逍遙法外?!長老,請快些下令,派我們去追捕她回來!」
「這一回,絕對要將她五花大綁!」
「到底……要丟盡多少鳳族的臉?!」咬牙切齒的男人,沉痛、失望。與鳳仙擁有神似的五官,若狴犴沒料錯,是鳳仙的親兄弟。
「要是她被捕時,膽敢抵抗,卸了她的羽翼!」
「對!」
「我願領命擊,天涯海角,無論她藏在哪里,我都誓必捕獲她!」
「我也去!」
鳳族眾人尚未做下決定,嚴聲討論著下一步,狴犴步履一旋,往來時之路疾行。
不似那幾只雄鳳,吼來火氣十足,咆哮著,對一族之恥深惡痛絕,要不是族規所訂,不許殘殺同類,他們多想除之而後快!
「我去。」
狴犴僅是淡淡說來,不帶任何起伏,卻完全不容反駁。
城里人聲鼎沸,熱熱絡絡地,群聚圍觀。
越是多人佇足,其余不知狀況的旁人,亦會逐漸靠攏,人牆越圍越雄厚。
湊熱鬧這件事,不只人類會,狗兒會,鳥類也會。
瞧,奮力往前方挪的身影,彩帔鮮艷,裝扮與城民大相迥異,不是鳳仙,又能是誰呢?
「原來……是審案子呀。」
本噥的女娃音,被群眾交談聲淹沒。
從最外圍擠入,左耳听一句,右耳听一些,差不多就能明白個七八成。
還以為是雜技團,在表演吐火、吞劍、胸口碎大石哩。
猜錯了,是官府審起一樁弒夫案。
鑒于事關重大,牽扯人證眾多,應城民要求,堂審挪出大廳,在外頭擺桌布椅,灼灼耀日下,光明公開,審此謎案。
鳳仙光听到殺人,渾身就顫抖,再加上嚴肅的氛圍教人窒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遭審時的情景,本能後退,卻給人群撞了回來。
她想擠出去,人牆的缺口又補滿了,動彈不得,只好原地暫留,等人潮散去,再繼績趕路。
「真歹毒,莫怪人說妓娘無情,說得對極了!當初劉老爺為她贖身,耗金千萬,迎回家里作妾,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最後命喪她手中。」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虧劉夫人不嫌棄她出身,度量寬大,容她共侍夫婿,姊妹相稱,而且劉夫人待她極好,無論是上街買布制衣、挑選首飾,絕對為她多做一份。」
「劉夫人這份心腸,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換成是我,不把小妾當成死對頭,絕對不可能。」
「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女人……」
鳳仙听著周遭種種細碎竊語,而眾人口中那位不知感恩、不識好歹的「妓娘」,由官差押解到來。
她一身素灰,長發披散,雖脂粉末施,憔悴疲憊,五官仍能見其清麗。
鮑堂開審,威武噤語,所有交頭接耳全都沒了聲意。
很靜,靜到連城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驚堂木落下,砰的重響,鳳仙驚嚇縮肩。
「干嘛突然嚇人……」她拍拍胸口,呢喃。
鳳族審案,沒有這一招。
越是往下看,越多她沒瞧過的招式,看得她瞠目結舌……
人類官老爺,面冷目嚴,不苟言笑,傳了幾人問話,問完,再問劉家小妾,過程中,最常出現的便是︰「你招是不招?!」
問了不下十來回之後,人類官老爺終于大惱,又拍驚堂木︰「來人呀!大刑伺候!」
鳳仙先是听到「伺候」,還以為人類官老爺見犯婦孱弱,要人遞上茶水,讓她稍事喘息,豈料……
闢差上前來,手里拿的不是茶杯,而是像柵的玩意兒,朝犯婦十指上擱……
「呀!」
發出慘叫的,並非犯婦,而是大驚失色的鳳仙。
他、他們……
「公堂之上,不得大聲喧嘩!」驚堂木重敲。
「威……武……」
「行刑!」
所謂的「大刑伺候」,竟是這個?!
拶指酷刑,拶得犯婦涕淚齊下,冷汗濕濡了她的鬢發。
指骨遭受夾棍壓迫,發出一種讓人毛骨陣然的緊繃聲。
「你招是不招?!劉宏是不是你所殺?!」
「嗚……」犯婦忍住痛,吃力搖頭,一顆顆的汗與淚,滴落在地。
「再刑!」
鳳仙已經無法看下去,閉著眼,雙手捂耳。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只要一眼,狴犴便可知道誰是凶手,不用大刑伺候,毋須讓犯嫌吃盡苦頭。
狴犴的「本能」,原來,如此慈悲……
不知過了多久,她無法確定。
捂牢雙耳的手,始終不敢放下,眼楮也是緊緊合上,生怕又听到「行刑」、「你招是不招」,或是指骨欲碎的可怕聲音。
堂審終止,犯婦還押,人潮散去,官差手執竹帚灑掃庭園,見仍有個姑娘閉眼掩耳,身姿微微蜷縮,他上前,搖搖她。
「喂!你怎麼站在這?今日的堂審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