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個惡人——這是他走進廳內,由數人眼中所感受到的指控。
因為哭訴的「那人」,太嬌小、太荏弱、太楚楚可憐,嗓,清甜而無辜,挾帶泣音,哀哀似雛鳥——而惻隱之心,同情弱方,本屬天性。
「我根本沒有殺人……我怎麼敢……尤其還是同族姊妹……」
五彩織紋的肩帔,隨其說話時,微微顫著、抖著。
色彩鮮艷的短帔,很是眼熟。
狴犴腦中的記憶,逐漸清晰。
黑衫、黑褲、五彩短帔,鳳羽一樣,艷麗的顏色……
「這真是……太可憐了……」龍主趕快撇開臉,偷偷拭去男兒淚。
「嗚……吭——」擤鼻聲附和。
「只為我家老七一個字,你被監禁至今?」龍主轉回頭,鼻頭還紅通通的,沒留意到狴犴來到。
小腦袋瓜點了點,小髻間,隨其搖曳的金鳳篦,羽翅欲飛……狴犴完全想起來她是誰。
許多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鳳族凶嫌。
一面之緣,他卻在想起的瞬間,記憶鮮明。
是因為……她幾乎沒有太多變化?
除了瘦削些許、憔悴不少外,她的容貌、她的身形,與當年……很遙遠之前的當年,全然無異。
仿佛,在她身上,歲月凍結。
「你別哭,我一定叫我家老七給你個交代——」
「要交代什麼?」狴犴出聲,走近。
「老七!」
龍主及那只雌鳳精,同時轉向他。
兩人皆是鼻眼紅紅,這一刻,竟有些神似……神似于棄犬的表情。
「就……就是你?!」
很明顯,鳳族丫頭已不識得他,畢竟年代太久太遠,少年已長,變化恁大,不是當時模樣。
她揉揉布滿水光的眼,努力瞧清他,眸兒眯得好細、好細。
「好像……不太一樣,沒那麼高,聲音也……」她咕噥,試圖回想,做起比較。
「距離我前去鳳族,迄今已有數十年。」狴犴淡道。
數十年,人類嬰娃不僅會跑會跳,成家立業都有可能。
她抽了口涼息,大大震驚︰「我、我被關那麼久?!」
她以為,在牢中的日子,不過三四年左右。
這問題,無人能回答她。
誰也不清楚,她被狴犴指為凶手之後,所遭受到的對待。
「你就是七龍子?!你就是到鳳族去……胡說八道的那個人?!」她從椅上躍起,一箭步逼近他。
小拳掄緊,揪絞他的衣襟,忿忿不平,激動顫抖著。
「我既不認識你,也沒得罪你,你為何要害我?!」
狴犴靜默,覷著她,她眼里蓄滿淚水。
他的眼瞳是深邃的黑,很純粹,沒有摻雜其他,同樣的,眸內沒有一絲反省,或歉意。
對,就是這雙眼,就是這眼神,她認得,而且永不會忘!
「我害你?我不過是就我所見,指出真凶。」狴犴口吻淺淺,波瀾不興,撥開她的手,整整衣襟。
「我不是真凶!你看走眼了!」她氣得跺腳。
「我沒看錯,你是凶手,我很肯定。」
「你憑什麼肯定?!你見我動手了嗎?!你見我殺人了嗎?!你可有證據?!」
「毋須那些,我也能知道真凶。」
左一句凶手,右一句真凶,字字像針,深扎她的痛處。
就為這兩字,她受族人非議、唾罵,遭囚深牢,不見天日,不知時間流逝,與世隔絕,孤單、無助、委屈……
想起來,都會掉淚。
她搖晃了一下,有些暈眩。
她想,定是氣極攻心,被他的態度所惱,又忙于替自己辯解,才會這樣。
她穩住,深吸口氣︰「我不是……我根本不是……你亂說!你若真有本領,你就不會指控我,因為我是無辜的!我有沒有殺人,我自己一清二楚!」
沒人比當事者的她,更加明白她清白與否。
這只龍子卻信誓旦旦,無憑無據下,不改對她的謬解。
「我要是真凶,怎還可能逃出深牢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急著找你,要你替我澄清,洗刷冤情?!」
對,她是逃出來的。
趁送膳族人的疏忽,由深暗牢中,逃了出來。
逃獄,是不對的。
自視高潔的鳳族人,即便獲罪,也會認命順從,將該受的懲罰受完,不敢擅自從牢里月兌逃。
但,她心有芥蒂、有冤屈、有不解,不懂自己沒做之事,卻要付出恁大代價?
她要求一個答案,或者,一個解釋。
于是,她憑借「避水珠」,潛入深海,在茫茫無際的潮洋里,尋他。
「也對,沒有真凶這麼蠢吧?還上門找人理論……」旁側開始有聲音,與她同一陣線。
「而且,不遠千里來到龍骸城,又不是吃飽太撐,絕對是非常冤枉、非常想扞衛清譽,才走上這麼一遭呀……」
「若是凶嫌,逃出牢獄,早溜得不見人影,誰會傻傻送上門?」
「怎麼瞧,也不覺那小丫頭像凶手。」
「我看這一回呀……七龍子出錯了。」
嘀嘀咕咕、細細碎碎,越來越多懷疑,懷疑狴犴的判定,她因而更有氣勢,但也僅僅一瞬間,如回光返照。
「我比你更肯定,我清清白白,我才會不甘心、才會不情願,被扣上莫須有的污名……」暈眩感再度涌上。
這一回,不只身軀晃動,眼前更閃過了黑。
那濃而重的顏色,就是她在深牢之內,所能看見的色彩,唯一的……
她怕黑,怕極了那個顏色。
怕極了被黑暗包圍著、侵襲著,只听見自己哭泣的聲音,回蕩,再回蕩……
「不要……」不要吞噬我,走開……
她以為自己是尖叫出聲,但並非如此,虛弱的嚶嚀才是。
「老七!快接住她!她昏過去了——」
她听見龍主大喝,傳入她耳中,已經變得好縹緲、好含糊……
她說軟就軟,像化掉的糖飴,綿綿無力。
狴犴距離她最近,加上她倒下的方向,也是朝著他來,他出于本能,左閃一步,避開她倒進胸口,兩根指頭「拈」住她的帔襟,把她提起來。
「你是在拈蟲子嗎?」龍主沒好氣道。
哪有人這樣接人的?!龍主眼神示意魚婢快快接手,攙扶小鳳精。
「不然,我該如何做?」狴犴也回得毫無恭敬。
魚婢一靠過來,狴犴立刻松手,讓她們慌忙抱住她,安置回椅間。
「父王才想問你,這件事兒,該如何做?」
這件事兒,當然是指「冤枉無辜」。
「該如何做……把她送回鳳族,鳳族人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不用他們龍骸城大傷腦筋。
「你當真篤定她是真凶?萬一出了差錯,她受你冤枉,這只小鳳精送回鳳族,給人砍下腦袋,那你……」會跟著角斷命喪!
遙想當年,愛妃便是這般死法。龍主哆嗦著。
「當初你母妃……就是判錯了人,賠上性命一條,你可別像她……老七,這事兒先觀察一陣子,好好調查,不急著送她回去,我瞧她不似撒謊,其中或許哪兒不對勁——」
他可不要兒子步上愛妃後塵。
事事審慎些,不吃虧。
「再怎麼調查,都不會改變我的判斷。」狴犴從她身上感受到的還是一樣。
龍主對他的態度,有些無力、有些惱怒。
「你這小崽子,嘴干嘛這麼硬?!泵且不管她清不清白,重點是,你拿自己命在玩!小心謹慎點,總不會有錯!」
狴犴沒太大反應,連挑眉都沒有,置身事外。
倒是龍主,沒他不動如山,便匆忙替他做決定。
掌一拍,拍板定案——
「查個清楚之前,暫且將她留在龍骸城,確定她嫌疑虛實之後,再做定奪。」
第2章(1)
「為何把她搬到這里?」
狴犴的口氣勉強算平靜,沒有高揚,沒有咆哮,像問著「今日菜色,由四道變五道?」般,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