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惱我不懂說話時機吧?」
「難免。瞧你胡亂說話的下場,險些連命都賠上,我能不惱嗎?」
「……我希望雲楨不是我殺的,我真的很希望……」她聲音含糊,低低小小的,再怎麼說,那是他的族親,她若是凶手,總覺得虧欠了他,更連累了他,她不喜歡這樣。
「走吧。」狻猊見時機恰好,趁幾個離開听濤觀海樓後,迅速進入樓內。
雲楨的祭堂,就在樓里前廳,一大片白茫的蚌團花,綴滿屋內,幾乎湮沒掉桌椅,幾名魚婢守靈,進奉著檀香煙沫,不讓裊裊飛升的湮沫中斷,阻了眾人對少主雲楨綿延的不舍和思念。
魚婢很容易對付,狻猊用了最輕微的言靈,使魚婢們陷入短暫昏睡,一個接一個,倒臥白蚌團花間。
雲楨以一座水晶棺裝著,安置祭堂中央,晶瑩剔透的棺木,得以清楚看見雲楨的遺容,他這半年里,驚人的削瘦和憔悴,與延維當初見他時的模樣,大相徑庭。
「雲楨……死前瘦成皮包骨?」這也是狻猊第一次親眼看見雲楨的遺體。
「我看看他的死因。」延維雙掌並攏,虎口圈出一處圓缺,隔著水晶棺,仔細將雲楨自頭到腳掃視一遍。「沒有其他外傷……只有胸口,嘖,好慘,西海龍王替他擺了顆假心在腔內。」
「他死時,听說一顆心幾乎碎爛。」
「我絕沒有用這麼殘忍的言靈殺人!」延維急忙澄清,口吻匆促慌亂︰「我只拿言靈來破壞別人,偶爾教訓些想佔我便宜的壞蛋,不曾如此惡毒……」
狻猊輕怕她的後背,要她稍安勿躁。
「他的胸口,同樣沒有幸免,仿佛遭到外力擊打,連護休龍鱗都被打穿……」狻猊說出他所見的傷勢情況。
「會不會是他遭誰暗算,一掌打穿胸口,擊碎他的心?」她提出另種可能。
「不,不是一掌,沒有這麼干淨利落,瞧他胸口的瘀傷情況,時深時淺、時輕時重,會造成這樣的傷勢,應是相當凌亂的攻擊。」
延維深思,腦袋歪傾,認真思付。
「有發現任何端倪?」他問。
「我在回想……我當時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麼話……」她沉吟半晌,能記得的,也僅存曾向西海龍王吐實的那些。
她確實嬌嬌笑諷,要雲楨死給她看,除此之外,她記不起是否說過任何關于死法的言靈。
若那句死給她看,會造成雲楨死樣淒慘,她的術力未免太過強大……
「有人來了!」狻猊听見樓外動靜,數道跫音走近,不宜再待下,留越久,危險越大,這一回他不再事先詢問她,直接勾摟她的腰,迅速月兌離西海城。
一眨眼,兩人已在城外。
「哪里可以先安置你,讓你刷洗干淨,順便泡泡藥浴,幫你排去滿身毒素?」狻猊步履輕快,仍在馳行。一踏出西海城,原先瓖在他臉上的虛笑,變得扎實,也更沉更濃烈。
只是多了一個她,嵌進懷里,前來西海城時的焦躁不安,竟這麼不爭氣地……被安撫下來,讓他終于得以真正的舒心微笑。
只因為,她在他懷中……
「情侶退散樓。」她回道。
踏進樓里非情侶,是當初為此處取名的宗旨。
今天是頭一次,她覺得樓名真是糟糕透頂,哪個腦殘的笨蛋所取?!
是她,腦殘的笨蛋就是她啦!
當他抱著她走進入口處的緣斷石門,門上大大的「緣」字,加上劈過中央的重重刀痕,簡直像是最陰霾的詛咒,一整個不美好!
再想到以前她是如何洋洋得意、眉飛色舞地向勾陳炫耀這道門,哇啦哇啦說著管它福緣良緣奇緣塵緣隨緣孽緣,過這個門,全部一刀兩斷——真是呸呸呸呸烏鴉嘴!
她不想讓他走上「虛情假意」、「漸行漸遠」和「獨來獨往」這幾處同樣名字很不祥的地方啦!
「用飛的過去,快、快一點,你走太慢了,你就「咻」一下,直接飛到最上頭,我我我……我全身都癢,毒疹弄得我好癢,我要趕快吃些解毒丸!」連如此蹩腳的借口,她也能胡編出來。
那些地方,一個人走起來很爽快,可以滿腦子往死胡同里鑽,歌誦單身萬歲,唾棄全天下為愛痴狂的人最呆最蠢,一旦身旁添了個他,曾令她沾沾自喜的好景名稱,變得刺耳,變得難以啟齒,變得害怕那些激偏字眼會一一成真。
狻猊听她如此嚷嚷,心中自然焦急,雖未表露于外,完全順從她指使的迅速行徑,仍是泄了底細。
「咻」的一下,兩人在樓子最頂間站定。
迎面而來,在海潮中浮啊沉沉的,是整間屋里飄散的紙人。
恰巧有一張,只差幾寸便要貼上他的眼鼻,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看見紙人身上,寫著他的名字。
這一張,寫著狻猊,另一張,也是,而飄來的第三張,則是煙華。
狻猊。狻猊。狻猊。煙華。狻猊。狻猊……
很多,很多的紙人,飛快潦草,寫有他的名字。
他當然知道這些紙人的功用,他見識過,她第一次從他身邊逃掉,留下的正是一模一樣的小東西。
替身紙人。
「寫這麼多張,是準備拿它們來代替我,用針刺、用鞋打、用火燒?」他故意曲解她的用意,心里很清楚,在他上一回跳進樓里喚醒她,帶她回龍骸城面對西海龍王之前,可是不曾見過這些紙人,故而簡單便難推敲出,它們是何時被她疾寫下來——
就在他護著她,要她先行保命離開時,她照辦,瀟灑走人,任大伙兒誤以為她自私,只顧自己不顧她,啐罵她冷血無情。
原來,她不是逃,而是回到樓子里,忙著幫他寫替身紙人。
寫了這麼多,怕一張不夠力,多寫幾張;怕狻猊兩字不足,連煙華也想到了,寫完,急乎乎又趕回龍骸城,就是打定主意,要連他一塊帶走,對吧。
「才不是咧!這是替身紙人,可以幫人擋災,也可以瞬間與本體做交換,將身在遠處的你和它對調!」
親耳听見她說出來,很愉快、很歡喜、真的,笑意爬上唇角,上揚的力道,連他都控制不了。
他的心情,如同海水間,飄飄然的無數紙人那般,像綿綿團雲,飛揚著,旋舞著。
「可是沒有和入你的頭發或鮮血,我也不確定能否有效,當時沒想太多,只打算先試了再說。」她伸手,捉住半空中一張小紙人,瞧著上頭的名姓,回想當時自己的驚惶失措。
她沒發現狻猊在一旁笑得多開心,仍無所察覺地繼續說︰
「……不過當時太笨,被眼前情景給嚇怔,忘了應該一進到龍骸城,捉著你就逃,還蠢到蹲在那里搬石塊挖你,傻不傻?呆不呆?」她自嘲。
「很傻,很呆。」他不給面子地附和她,害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誰會喜歡被夸很傻很呆?!
他又說了一遍︰「很傻,很呆。」
口吻卻軟綿似糖,听不出半絲調侃或戲弄,還甜絲絲的。
可那幾個字明明不是贊美嘛……怎麼听了教她臉紅紅、心跳跳?
狻猊讓她坐在貝蚌大床床沿,說道︰
「紙人的用途狹隘,拿來擋些小妖小敝不成問題,但遇上大只點的家伙,鐵定沒轍,例如凶獸或神獸,光憑這張紙人,同樣可以弄死你,替身術一出差錯,你和紙人還連結在一塊時,人家擰斷紙人的首級,你也跟著人頭落地。」
「我沒遇過紙人失敗的例子,我的紙人才不像你說得無用呢!多少次危急時,全靠它們才能月兌身。」她多珍惜這些保命的小寶貝,使用起來小心翼翼的,非到必要,絕不動用,結果為了狻猊,一次用掉一大迭,現在想想好心痛。